雨夜之中,一個瘦削的身影靈活地沒入了森林,然後他就像是進入了大海中的魚一樣看不見了。
他的身影消失前最後回眸看了一眼遠處清甯鎮的萬家燈火,蒼白的月光之下,他的臉很蒼白,銀色的頭發是雪在月光下的顔色,綠眼睛亮得像是燃燒的燐火。
緊接着,幾個男人在後面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他們手上拿着火把早已經熄滅了,木頭一端隻留下一團黑糊糊的煤油塊,朝地上不斷地淌水。
一個面色黝黑的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看着黑洞洞的森林以及早已看不見的人影,氣急敗壞地罵道:“他奶奶的,我操他祖宗!”
他身邊一個身材稍微矮小的男人也停下了腳步,道:“大哥,這下可怎麼辦?這麼貴重的貨丢了,咱們回去還不被老闆抽死!”
黑臉大漢啐了一口,道:“真他娘的倒黴,算了算了,今夜雨太大了,萬一迷路了更是難辦,明天再上山找,先避雨!”
等他們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雨幕之中,世界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隻剩下蟲鳴和雨水的聲音。
***
清甯山是大梁國境内一處奇峰秀嶺,人稱“仙山”,但是沒有幾個人真正見過山中景緻的真容。畢竟是“仙人”居處,不但上山的路十分的崎岖難行,更有一處斷壁懸崖的天塹橫亘于此。那自懸崖上奔騰而下的瀑布氣勢恢宏,蒸騰起的白霧遮山蔽日,一派仙氣缭繞的景象。
居住在此處的倒也不是什麼世人口中傳得神乎其神的仙人,而是一個避世的門派—清甯派。相傳這清甯派的第一任掌門在景帝年間救駕有功,又不願意在朝中領職,隻喜歡鑽研各種機巧工匠之術,于是向景帝讨了一個清修之處,正是這清甯山。他鑽研出了些名堂便開設門派廣招門徒,這便是清甯派,從門派建立到今日已逾百年。
清甯派名揚天下且清甯山風景絕佳,一些朝中的貴族喜歡将子弟送到這裡來讀書習武幾年,改掉一些嬌氣的少爺脾氣,順便強身健體。簡單來說,清風派上的弟子大概能分成兩撥,一撥是朝中權貴的子弟,平日裡多多少少有些少爺的做派,是來混個臉熟之後回去繼承爵位或者家業的,人前人後總是帶着幾個妖奴。一撥則是門派正常收的弟子,要在這修行一輩子的。這群人大多簡衣素服,除去功課,還要負責砍柴灑掃煮飯之類的粗活。
這天下午清甯山上卻比往常要熱鬧,是因為有兩個特殊的弟子要接受考核。
考核的校場在清甯山上一處開闊地帶,緊連着附近一片密林。
隻見一人一馬率先進入了校場,坐在馬上的是一個年紀十五六歲的少年,他膚色明亮,眉目秀美,烏發如緞,高高束起。他身着黑色勁服,上面點綴着金絲繡成的各式吉祥紋樣,更加襯托得他整個人像是從山水墨畫中裡走出來的一樣。
人是美的,但是他的馬卻好像并不想配合他的完美出場,入場之後就像喝醉一樣東倒西歪地在場地上遊蕩起來,根本不受騎手的控制。
忽然,那匹馬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麼,身體一僵,然後,它忽地撒開四蹄,直直地沖向一個站在校場外圍的妖仆,那妖仆吓得大叫一聲,眼看就要被那匹馬撞飛了去。
更加不幸的是,那妖仆附近都坐着朝中的貴人,如果他此時拉馬缰調轉方向就很有可能會沖撞到他們。
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馬背上的少年猛地躍起,在馬蹄踏過去的一瞬間将那妖仆救了下來,一人一妖一同滾到了一邊,滿身塵土。
那匹馬沖鋒了一段,又像是突然瘋了一樣在場地上左突右竄,人群中不斷發出驚叫聲,隻聽“砰”的一聲,一枚彈丸沒入了馬匹的脖頸,那馬悲鳴一聲,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四肢抽搐了一下再不動了。
而離他不遠處的那少年舉着一柄火铳,槍口的灰煙還沒有散去。
衆人驚魂未定,那少年卻十分鎮定地将火铳往旁邊一擱,走到看台下跪伏下去,說:“父皇,恕兒臣無禮了。這匹馬可能是突然生病了,讓各位受驚了。”
那看台是一個半圓形的,剛好圍住考核的場地。看台的正中央坐着幾位錦衣華服之人,其中一年近不惑的男子面露不悅地點了點頭,此人正是當今聖上舒必。
舒必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先下去換一匹馬,讓你哥哥先來。
少年稱是,又朝看台的另外一個方向拜了拜,那裡坐着一個滿頭白發的女人,但是單單看她相貌卻不像是位老妪,是個中年人,那女人也微微颔首。
那女人正是清甯派現任的掌門人陳予,她輕輕對身邊的師弟吩咐道:“你親自去,給三殿下選一匹好馬。”
師弟領了命,又說:掌門師姐不用擔心,以三殿下的能力,一定能通過考核的。
陳予歎了口氣說: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次名義上的考核其實是陛下在選太子,這一次的表現舉足輕重,必須要萬無一失。剛剛那匹馬實在是瘋地蹊跷,你還是親自去看一眼為好。
師弟點了點頭,領命而去。
考核的内容分為三項:謀略、騎射和實戰。考核的方式是計時,也就是說每人都要依次完成三項考試,以最後的總用時來評判等級。
謀略和騎射的部分在校場就能完成,而最後一項實戰需要在密林中進行。實戰就是将那些保留了妖丹的妖放入指定的場地,讓弟子利用捕妖網困住妖族并取出妖族妖丹才算通過。
實戰中的妖族都是還保有了妖丹的妖族,這也讓這一項考核有很高的危險性。但是清甯派也不會真的敢傷了這些金枝玉葉們,所以進入了考核中的都是經過了馴服了妖族,在關鍵時刻不會真的傷人。
正在三皇子舒煜重新選馬的時候,二皇子舒堯率先進行了考核。
舒煜經過了剛剛的驚魂一刻,隐隐有些擔憂,心想這可真是出師不利,但願今日不要再出現這種狀況了。
他選好了馬,在候場的地方聽着校場的動靜。他聽到了掌聲雷動,也聽到了父皇激動滿意的聲音。
他回想起剛才父皇不耐煩的面孔,難免感到失落。
舒煜是皇後生的第二個兒子,他哥哥沒活到五歲就病死了,長子夭折後他母後的精神開始漸漸變得不正常,舒煜也小小年紀就被送出宮,在清甯山上長大。按照立嫡的規矩,太子之位應該是非他莫屬。但是偏偏他父皇和母後不合,父皇最喜歡的是羅貴妃,也就是二皇子舒堯的生母。羅貴妃野心昭昭,在皇上耳邊吹了好幾年的枕邊風,要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皇上在大臣的勸谏和羅貴妃的溫柔中搖擺不定,隻能将立太子的事情暫時擱置。
但是随着皇帝年紀減長,他也不得不将立太子的事情提上了議程。立他最愛的女人生的兒子舒堯還是立瘋了的皇後所生的嫡子舒煜,這是個問題。
舒煜從小沒有在父皇身邊長大,一年也見不了幾次。他知道父皇偏心他的二哥,他也早已習慣。抛開父子情義,如果自己不能成為太子的話,他可以想象自己和母後今後的命運。
自古以來太子之位的候選人,隻有登上皇位和死兩個下場,沒有第三條路。舒煜不是傻子,他很早就懂得這個道理了。
在衆人的歡呼聲中舒堯退場了,他身上滿是草屑,他走過舒煜身邊,輕輕拍了一下舒煜的肩膀,笑道:“三弟,好好表現,可不要讓父皇失望了。”
舒煜拱手道:“自然比不上二哥。
舒堯見他窩囊示弱的模樣嗤笑了一聲,走到候場的帳篷裡去了。
舒堯身邊跟着一個妖族小厮,不知道是不是他新收下的手下,他不知道是哪裡做得不好,被舒堯一腳踹了過去,那一腳正好踹到他的胸口,那妖族小厮頓時疼得蜷縮在地上,捂着胸口痛苦地呻吟,像一隻垂死掙紮的軟體動物。
舒堯一臉厭惡和不耐煩地罵道:“賤種,知道你擋了誰的道嗎?!”
那小厮在地上拱了幾下,劇烈抽搐了幾下,然後突然僵住了,再接着,整個身體坍塌了,狠狠砸到泥土地裡。
這時候,一個錦衣華服的青年人走了進來,正是舒堯身邊的親信秦立,他瞟了一眼地上的已經一動不動的身體,皺了皺眉,對正準備走出門去的舒堯說:“殿下,皇上面前還是要收斂。這裡是清甯山,總要給陳大師幾分面子,以後還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舒堯冷哼了一聲,很不爽地從嘴裡擠出了兩個字:“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