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并非憑他一人可以決定,沈訣皺着眉頭不置可否。
疏淡的目光凝向衣桁上的華貴氅衣,恰似京南寺遇刺後,蘇纓甯順手遞來墊在後背的狐裘。怕他不收,借口說沾了血污不想再要。
去寺中時,木府抄家的聖旨未下,那時的她心裡存着天大的怨氣。蘇策當日朝罷攔住直言,須得當面與她解釋,其心中委屈才能消解一二。
因此簽室裡他緩下聲音,主動與之攀談,可效果微弱。否則她也不會攔他在門外,又在離開時不忘與佛祖訴苦。
即便如此,遇刺受傷後,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幸災樂禍,而是遞來藥粉關心傷勢。
沈訣自诩對人對事情緒淡薄,可看到身形單薄也受了點輕傷的人遞來狐裘,心頭莫名一滞。上了馬車後猶豫再三,還是覺得應該送她幾件衣裳更換。
馬車裡的人點名要去劉子行那兒,沈訣才想起她擅于與人交往。隻是和劉子行相處過一日,二人便能以朋友相稱。當時還未能聯想到,小時候的她也是這般熱情:
“沒人陪你玩嗎?你的家人呢?我陪你好不好?”
單這三句話,讓人記到了現在。可她卻不記得了,忘得幹幹淨淨……
劉子行在鄉野當值過,認出那狐氅是稀貨。當時滿心都是布料和信件的他,輕而易舉地略過此事。如今想來,該還她一件。
沈訣盯那裘氅的時間不短,待他回神,皇後挑着時機笑問:“喜歡這件?本宮差人從庫中拿件新的給你?”
話音剛落,卻被婉拒:“多謝娘娘盛恩,微臣願親自去尋。”
這是女子的冬裝樣式,他尋了給誰不言而喻。
半刻前還憂心忡忡的人不由展笑,也不再追問是否想娶的答案。轉而靜靜看着妹妹留下的,這個不讓人操心的孩子——
那時尚在府中待選,團子大小的孩子被抱在手上看着她笑。宴前抓周,剛會爬的奶娃娃攥緊了書。玉笙至今仍說,咱們朱府與沈氏雖子嗣微薄,可有小少爺挑起門楣倒不覺得較那三四房的有何差距。
可惜他們二人沒福得見。
一個官至丞相,殒命于北征。一個詠絮之才,前幾日還在迎客送往,卻在數天後舍不得一個“情”字随之而去。
平日裡會哭會鬧的孩子,一夜間靜跪在棺椁前一言不發。手裡攥着一方絲帕冷冷收着眼淚,愣是不掉落一滴。怕觸景傷情,朱家決心将他帶回府裡養育,可小小的人斬釘截鐵說“我想留在京中”。
記憶中的孩子慢慢長成了眼前一闆一眼不苟言笑的模樣,他從不讓人操心,但真切感受到心境平穩地像個假人時,衆多長輩也不得不為他熬神,多無濟于事。
今日,他生出煩悶有了少年的心思,朱皇後樂見其成:“你既願意,何故憂慮?其中還能有什麼變數?”
沈訣眉心未松,心緒再次被這話攪亂。最大的變數,是她。
“她或不願。”
沈訣淡淡開口,朱皇後怔愣一瞬,忽而笑他竟也有如此不自信的時候。
他不是不自信,而是清楚方才這話是自欺欺人。在願不願這事上,答案沒有“或”字,她是不願的。
上元節與李景之互贈物品,壽宴上手把手教其投壺,對他是想都不想就拒絕組隊……
俊秀的眉目間淡淡壓着少見的躊躇,朱皇後漸收了笑意,正色道:“她若不願,你當真拱手他人?”
不知道,他不知道怎麼回答。
蕭牧的心思沈訣全然知曉,他因木家一事後的挫傷連帶懷恨上蘇家。或許從何處知道陛下欲賜婚的消息,便動了這樣的心思。
擔心二人婚後不會鬧得雞飛狗跳,不惜親自去伯府試探。很顯然,她表現出的不願正中下懷。
住持面前他曾說過:得嘗鹹味不見鹽體,心有不甘。
如今既見鹽體,心中的貪念怎會輕易放下……
良久,眼眉深壓的人終于開口:“随她心意。”
她若不願,聖旨也不應逼其接受。
“好。”
皇後親去周旋婉拒的事不經意間流入東宮,蕭牧倚在榻心等侍女将果子送入口中。聽完回禀,不及嚼咽便吐了出來:“果真?”
極影:“陛下身邊伺候的小紀子所說,千真萬确。”
蕭牧未過問一個小太監如何會知道這些消息,隻顧拍掌朗笑:
“她不喜歡他,他不喜歡她。極配、極配啊!”
“沈訣,你害我去大理寺磋磨一月,我也要你餘生不得好過。”
“先讓你緩上一月,待春闱結束,便等着第二道旨意吧。下回,可沒那麼容易拒絕了。”
——
會試定在春四月,于禮部貢院分三場進行。多少貢生寒窗苦讀,便是為了借面前策問一步登天。
期待的不止考生,淑窈苑内,蘇纓甯于會試前一日便收拾好去莊子的包袱,而今正在房中翻動着薄賬本。
這回打着收餘租的旗号,蘇策有意将賬本交她整理。一是磨她些時日,不至于馬未練熟就悄悄地去。二來是她去那之後,至少能假模假式地說上幾句。
可是專心與虛青磨合的人前幾日忘了這事,臨陣磨槍,少不了同夥一起。
“日日聽你念叨會試,還當是為元益哥哥助勢,到頭來是自己貪玩。”
宋淑菡接過遞來的賬簿,沒汗硬是抹了把額頭,“要我說不如等春闱結束,叫世子來幫忙。”
孟詩韻動作輕柔地抹了把算盤,翻開賬冊至下頁:“還是早些整理完,真等左侍郎回來看到這般,不定給不給纓甯去呢。”
顧清硯?
略帶疲倦的眼神頓時清明了不少,眼下賬簿都是其次,蘇纓甯湊到她跟前眨了眨眼:“你倆怎麼回事?”
手中播珠不停,孟詩韻瞥見那滿臉的羞澀,柔聲笑道:“賭坊開了盤口,賭今年狀元花落誰家。有位宋姑娘全壓了顧世子,也不知怎麼回事。”
點到為止,蘇纓甯猜到是那次壽宴:“說起那日詩韻雖未上場,可聽說後來周家三郎去了将軍府?”
孟詩韻抿唇笑笑,對這段緣分并不避諱:“已同他說過,我對此事無意。”
外人不知其中原由,房中二人卻是熟曉。自孟家大哥雁門關不慎殒命後,詩韻存了心要随父親同征。便是體弱不可上前線,後方鋪陣亦常常挂念心中。
房内氣氛壓減,宋淑菡借蘇纓甯調侃:“光說别人,我可看到有人手把手教投壺,難道未曾有過心動?”
“他未投過而恰巧我會,為何不教?”蘇纓甯疑惑道,“如何算是心動?”
宋淑菡:“與李景之在一起時緊張、期待、心撲通撲通跳?”
蘇纓甯搖了搖頭,覺得這論斷并非完全對,因為她能從身邊找出一個更符合的。
每次見到他,心底的這些情緒就會輪番上演,時不時還能冒出些别的:羞赧、生氣、愧疚、擔心和…長得不賴。
什麼時候開始,面對沈訣時湧現出的情緒越來越多?
——
第三場經史策答畢,貢院外站着考生的父母妻兒,或是采編會試時聞的報人、叫賣玩意兒的商販。
蘇纓甯隸屬前者,似狡兔靈敏的杏眸在熙攘人群中一眼看到兄長:“二哥,這兒。”
臨江閣裡訂好了位置,她急着等兄長們一同飯食。可正如二哥所言歸攏卷子不易,午時三刻才見上面。
蘇策與沈訣并肩自正門跨出,見多不怪,蘇纓甯乖覺福了一禮未露懼色。
沈訣淡淡回睨一眼,颔首算是應下。
蘇愈覺得有趣,湊近耳旁問:“稀奇,這一月生了什麼事?”
其實也沒什麼,隻是宋淑菡說那些情緒會被誤會是歡喜,她得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