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西裡爾那些已然十分齊整的物件完全沒有什麼整理的價值，但他就是樂此不疲……每個周日他不去診所上班，便喜歡将他的書從書架上全部取下來，按照顔色、大小和作者重新排序。當然，也未必非要采用多麼科學的分類方法，大多數時候，他往往也隻是靈機一動——比如按照意大利童書《愛的教育》裡提及的那樣把黃色的書和黑色的書放在一起，把紅色的書和白色的書放在一起——那沒什麼。下周的這個時間，他或許就要把黃色的書和白色的書放在一起，而把紅色的書和黑色的書放在一起了。西裡爾·席林，你是永遠不會對自己的生活完全滿意的。

德米特裡找到了一隻書本狀筆盒，裡面裝着一支全新的黑色鋼筆，筆夾和筆尾都是純銀，盒子裡還裝着擦銀布。光照時，筆上會閃現出一抹醉人的酒紅。

西裡爾認出那是曾經的莫納斯特拉上尉贈與他的禮物。

雅各布的妻子布裡吉特·莫納斯特拉是位忠誠美麗的賢妻良母，隻可惜她在床事上是個相當保守傳統的女人。因此，上尉很少能在愛妻身上體驗到幹柴烈火的激情。雅各布是個好丈夫。出于愛與尊重，他從不逼迫他的布裡吉特。西裡爾不一樣。他是個保守的男人，但即便總是不情不願，卻從不拒絕上尉的突發奇想。即便因此受傷，他也總是一言不發……他對上尉的欲望總是言聽計從，能充分滿足雄性的某種下流隐蔽的虛榮心與征服欲。

後來雅各布得到了兩支年度限量發行的萬寶龍鋼筆。一支新款，一支老款。但最後他居然把那支新款鋼筆給了巧取豪奪而來的同性情人，卻把那隻老款的送給了自己的愛妻。

西裡爾總算明白自己瘋狂整理物件的意義何在了。他是要把那些能勾起痛楚的老物件藏到一個不熟悉的、沒人能找到的地方去……隻可惜這最終也隻是掩耳盜鈴（Cat shuts its eyes while it steals cream）。沒有哪裡比他本人更髒更亂，也沒人會比他更懂如何折磨他自己。

至今他也隻向開地下診所的瓦西裡醫生坦白過軍隊和軍事法庭上發生的慘劇。旁人隻會以偏概全，以為他是自願獻身的……也許是為了偏愛，也許想要向上攀爬的機會，也許隻是遵從愛欲本能。即便了解内情，他們大概也隻會以為那是一場使人尴尬的情殺。

但西裡爾隻是不想被上司針對，僅此而已。

“我永遠也打不赢那場戰争……尊敬的瓦西裡先生，我是多麼不幸的人啊！現在，我每天都要做噩夢，夢見被上尉用傳教士式體位按在軍事法庭的長條桌上，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被奸.淫。他們甚至向我鼓掌歡呼……！”

說着說着，西裡爾就開始痛哭。他怎麼能不哭泣。身體上的傷痛或許早已痊愈，但心理上的創傷再也不能愈合。他遭遇的可遠不止上尉的侵犯，此後又連續遭遇了其他高階軍人第二次、第三次的侵害……上尉隻是做得最過分的那個而已。他忘不了那場打不赢的官司，忘不了加害者待在原告席位上一言不發，而身為受害者的西裡爾反而成了被告。沒人替他說話，也沒人會像他一樣思考……強權已然便是軍事法庭上唯一的法則，法律無法給予孱弱之人以真理。

他們什麼都知道。但被槍擊的莫納斯特拉依舊赢得徹底，而西裡爾作為一位失職的軍醫慘遭驅逐。他拿不出物證，少校的“品格證人”說了好話。律師更是矢口否認了侵害行為，聲稱那是污蔑，是道德敗壞的可惡軍醫為了減刑羅織了罪名。上尉是有妻女的，多年來與愛妻恩愛兩不疑，每周都要交換信件，他憑什麼要對一個男人起反應呢？

律師們早就提醒過醫生：這注定将是一場無果而終的審判。他們沒辦法給雅各布·莫納斯特拉定罪，也勸他不要将得救的希望放在那些供詞上。西裡爾沒指望赢，可是也沒料到會敗得那麼徹底……定罪量刑就别提了。要是他沒有遭遇事後報複，已經算是謝天謝地。

退庭時，已經榮升少校的雅各布默默向西裡爾做了個開槍的動作，仿佛對那一槍懷恨在心，發誓遲早要報複回來似的。

西裡爾·席林就這樣被毀掉了。他的供詞隻是讓他白白丢了臉、傳出了壞名聲，他甚至不敢詢問罪案調查處是否能對少校進行行政處罰，因為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得到“否定”的說法。西裡爾被開除軍籍，真正的加害者卻連一天監.禁都沒有得到……莫納斯特拉少校甚至不久就又得到了一枚亮閃閃的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