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雲深問:“老伯,你在何處看見有虎?”
老阿三跪上瘾了,又一頭撲倒在地。
這麼一撲,不慎将桌子撞倒,連帶着滿桌碗盤叮了咣當的碎響。
碎瓷嵌進肉裡,老阿三亦不覺痛,隻是張着眼望着地上那雙靴尖,烏黑登雲履,别人穿舊的式樣,靴底踩着一灘蜜餞泥。
顧青蓮撣了撣靴上的塵土,轉瞬間變了臉色,笑呵呵地朝老阿三伸出手,碧色的竹镯挂在腕上輕輕搖晃,聲音乖巧和善:“老伯伯,地上涼,快起來。”
看到這和諧的一幕,楊婉竹倍感欣慰。
這大概便是所謂的“近朱者赤”,小魔頭在她身邊耳濡目染,竟也能夠學會尊老愛幼,死後若能修成個良善鬼,也是他的造化!
面對顧青蓮伸出來的援手,老阿三遲遲不敢搭。
水不深和山無名忙把老人家攙扶起來,叮囑他不必句句都跪,老闆命人把地上的殘局收拾幹淨,小小插曲,衆人并未介懷。
隻是老阿三說話間眼神飄忽,總往顧青蓮那處去瞥。
“我就是看見了虎。”
水不深耐心尋問:“您在哪裡看到的?”
老阿三埋頭道:“一片黑霧中,虎……虎就這麼直直地沖過來!我一下子就被撞翻了過去,泥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隐約看見牆上那個龐然大獸的影子,虎嘯聲震耳欲聾,我看見它張開大嘴,把我的娃娃們吞下,咀嚼聲……牙齒碰撞擠壓的咀嚼聲也傳來了,我悲痛欲絕,一頭栽在地上暈了過去。”
他猛然擡頭,淚水在粗糙的臉皮上刻下一道晶瑩的弧。
啪的滴落。
他的心痛得發抖,絮叨地說着:“三個娃娃,男娃撿回來時在睡在襁褓,半年了,開口叫一聲爸爸。女娃娃跟我的時間最短,卻也最心靈手巧,常常拿一些自己織好的衣裳,到白菜集市上賣。我這一生命中注定無妻無子,可是他們都是老天賞賜給我的好孩子啊!”
他生來不舉,酣睡在母親臂彎時,何嘗想過往後餘生要經曆這般的苦難。
可憐天下父母心,棺材本的錢說花就花了,可銀兩哪能換真心,買來的女人終究還是和别的男人跑了。
洞房花燭恍若一場虛夢,他又成了一個人,壽過半數,混沌度日,平常瞧見人家手邊拎着的孩童,覺得可愛,忍不住對着笑上一笑,都會因為他那張窮困潦倒的惡臉而把孩子吓哭,引得父母一陣痛罵。
他常常夢見他的父母。
那對勤勤懇懇務農的老夫婦,并未因他有殘缺而遺棄他,反而将他視若珍寶,處處為他的将來打算。他漸漸長大,一處玩耍的兄弟相繼訂婚成親,母親也會打趣他說,小阿三想不想要一房媳婦。
他聽到媳婦,眼睛發亮,大聲地說想。
母親的眼神卻黯淡下來,微微笑着說好。
之後家裡常常有父母的争吵,他覺得好怕,哭着說不要媳婦了。
聽到這話,母親和父親不約而同地落了淚,一起撲上前摟住他撫慰說,小阿三,往後我們走了,總要有人與你紅塵作伴。
他不大明白,隻是也伸出手擁抱住他們。
那一刻,他覺得十分幸福。
像他這樣的條件,三十而立的年紀也不曾有媒人上門,看着旁人夫妻美滿,他也會露出羨慕的神色,再加上父母衰老,生活的重擔壓他一個的肩頭,有時候煩躁極了,他也會滿懷怨憎地對着母親大吼,為什麼要把他生下來!
或者把他扔掉,讓他自生自滅不就好了!
最好趁年紀小就死在外面,死得幹幹淨淨,死得毫無痛苦。
人生如南柯一夢,來去匆匆,小阿三一晃成了老阿三,父母親雙雙卧病在床,臂彎枯槁,現在的老阿三再不會去俯身枕下。
臨終前,母親下了一個決定。
她的嗓音仍然溫和,像小時候那般把他喚到床前。
“小阿三,對不住啊,這一輩子我什麼都沒能給你,我能感覺得到,我馬上就要離開了。我活了六十載,世間的惡遠比你想象得要可怖,世間的善遠比你以為的要微薄,你孤身一人,我實在放心不下,早些年就和你父親商量着,為你買房媳婦,隻為讓你們彼此做個伴。你父親為人正直,不願禍害姑娘,你答應我,如果有一天人家要走了,你也别埋怨,安心過自己的日子,好嗎?”
他不再像年少時那般,死犟着說大不了一個人過,他俯首聽命,道了一聲:“好。”
于是便在雙親離世的那天,曹氏女入的門。
為此,他又遭了不少的非議。
人們說他想女人想瘋了,連父母的棺材本都能豁出去,他一個糟老頭子,怎麼與那年輕妩媚的窯姐相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狗模樣!
曹氏的确生得嬌豔,眼波流轉,一口吳侬軟語說得人心口酥麻。
老阿三心裡喜歡,卻因為缺陷從不與她親近,兩人相敬如賓,真如母親所言,隻是在紅塵中彼此作伴。
因為溫柔貌美的妻子,他常年佝偻的脊梁骨漸漸挺直,做活也充滿力量,隻是有次在族長府邸送貨,遇到府上總管,又遭一頓奚落。
他聽不得有人辱罵妻子,便一拳砸了上去,從此丢了差事。
貧賤夫妻百事哀,夫妻倆迎來了揭不開鍋的日子。
曹氏性情再溫順,也難以抵禦食不果腹的饑餓,草屋漏風的嚴寒。
不知怎地,她又勾上了曾經的恩客,那個男人扔給老阿三一大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