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紗墜地的瞬間,謝平安的視線晃過台下無數張面孔——
波斯商人嵌着琉璃鏡的藍眼睛瞪得滾圓,棉農們髒污的指甲掐進掌心,程家繡娘們手中的金絲燈籠簌簌發抖。
她耳畔嗡鳴,仿佛又聽見抄家那日,程家護院将父親按在染缸邊獰笑:"謝家的布金貴?現在還不是浸在血水裡!"
"青樓裡的洗衣奴也配談織藝?"程玲珑的丹蔻指甲幾乎戳到她鼻尖“大家都别被她騙了,小心,不過是些裝神弄鬼的小伎倆”
火折子在袖中發燙,謝平安垂眸盯着程玲珑腰間玉佩——那上面纏枝紋與程家織機如出一轍。
她冷笑着盯着程玲珑,擦燃火石的刹那,面紗騰起的青煙裡浮現金色木棉,驚的這位程家大小姐尖叫一聲陡然抛起面紗。
面紗飄然拂過衆人頭頂,金色木棉的輝紋映着台下一雙雙驚豔的眼眸,突然人群中爆出一聲哭喊:"是謝老爺的族徽!棉聖顯靈了!"
棉農堆裡沖出個跛腳老漢,他高舉着半塊染血的木梭,嘶聲哭喊:"今年程家礦塌了,我兒子就埋在謝老爺捐的棉田底下!"人群如沸水炸鍋,幾個紅毛商人慌忙收起銀票,琉璃鏡片後閃着驚疑不定的光。
"肅靜!"
陸寒川玄色官袍掠過滿地狼藉,獬豸補子上的兇獸似要撲出錦緞。織造局的官員們突然矮了半截,方才還趾高氣揚的主事此刻恨不得把頭埋進地磚縫裡。
謝平安望着他腰間那枚熟悉的羊脂玉佩,恍然睜大了眼睛,這塊玉她再熟悉不過,當年父親帶她去江南陸家赴宴,陸家老夫人正是以此玉為聘,讨她做陸家的孫媳。陸老夫人與謝平安過世的祖母是帕交,據說一見她便覺親切,這才想着為自己的孫兒陸寒川保媒。
可惜,當年恃才傲物的少年陸寒川怎會将一個商賈織女放在眼裡。
記憶如潮水漫過謝平安的視線 ,那年春寒料峭,陸家退婚的拜帖送來時,謝府滿院的木棉正開得血紅。
十四歲的謝平安躲在紫檀屏風後,指尖掐進浮雕的纏枝蓮紋裡。透過絹紗,她看見陸寒川一襲月白襕衫立在廳中,高昂的下颌如他的言語一般鋒利無比。
"謝伯父見諒。"少年嗓音清泠如碎玉,"寒川志在仕途,恐耽誤令嫒芳華。"
父親握着茶盞的手背青筋暴起,盞中明前龍井蕩出漣漪:"陸公子可知,這婚約是你祖母與我母親手書......"
"謝伯父若執意拿長輩之名掣肘,那我就直言了,商賈之女,終非良配。"
茶盞碎裂聲驚飛檐下春燕。謝平安盯着陸寒川錦靴踏過的茶漬——那是父親珍藏的雨過天青盞,碎瓷上還粘着半片舒展的茶葉。
"陸公子。"她從屏風後轉出“玉佩在此”
陸寒川愕然轉身。春日斜陽透過茜紗窗,為少女素白襦裙鍍上金邊。她纖細的玉指捧着羊脂白玉,在落日的餘晖裡盈盈閃閃。
"謝家雖非士族,尚知何謂風骨。"她将玉佩擲于案上,玉石碰撞聲清脆如耳光,"公子請回。"
陸寒川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失态。他彎腰去拾滾落案角的玉石時,瞥見她裙裾下露出的繡鞋——鞋頭綴着粒渾圓的木棉籽,針腳歪斜得可笑,卻比宮中繡娘的金線更灼人眼。
此刻,這雙眼睛隔着十年光陰與他對視。展台上飛花錦的流光映着她蒙塵的容顔,竟比當年春日裡那株染血木棉更驚心動魄。
"陸大人。"謝平安後退半步,不着痕迹地避開他欲扶的手,"民女謝過。"
"本官奉旨監察棉政。"陸寒川指尖不動聲色的掠過她燒焦的袖口,這個動作讓鳴凰郡主的護甲在案幾上刮出刺耳鳴響,
"謝家既已平反," 他面相衆人,高聲道:“想來,謝家後人的許諾和從前謝氏大掌櫃謝思年一樣有分量”眼角的餘光瞥向謝平安,似乎在等她一句承諾。
謝平安詫然擡頭,驚覺從前那個不可一世的陸家公子随着歲月洗禮,眉宇間竟多了些許親民随和。
怔神間鼻尖突然傳來熟悉的松墨香,安子熙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修長有力的手指不容分說的扣住她腕間舊疤,體溫透過那道十年未愈的傷痕滲進來:"拙荊受驚,本官代答。"
他官袍上的銀線鶴紋擦過一旁湊上來程昱慘白的臉,驚得對方連退三步,"飛花錦的訂單,織造局現在就可登記。"
洋商們突然一擁而上,鑲寶石的匕首争相挑開樣布。有個大食商人竟割破手指,将血珠抹在遇火不焚的錦緞上,狂笑着用異域語言高喊:"真主見證!"
程開源蟒袍在他踉跄後退時絞成一團,像極了礦難那日被血水浸透的礦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