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淙向左右看顧了兩眼,因見諸人都熱衷于飲宴酬對,并無人關注他這邊事情,因才轉向此人輕聲問,“沈淙可是在何處得罪了貴人?”因自傾倒了一盞茶道,“若使如此,沈淙今就以茶代酒,與貴人緻歉道罪——”。
其人卻隻哈哈一笑道,“沈公子多慮了,在下并無這般意思。”頓而又道,“沈公子不識得我,鄙姓為韓,單名為徹,因在家中行三,表字又作仲三,我們七個弟兄都是如此——”。
沈淙稍稍吃驚,忙一施禮道,“原是韓樞副,沈淙失敬。”。
韓徹笑着擺一擺手,言是不必如此客氣,沈淙因又問道,“卻不知韓樞副何如竟識得沈淙?”
韓徹因笑道,“沈公子之名,誠可謂‘江淮草木亦知爾盛名。’,我韓徹難不成還不如那根棵草木否?”。
沈淙因即道聲罪,又再慚色道,“直可謂‘虛譽欺人’罷了。”。
韓徹笑道,“沈公子可非是虛譽欺人,韓徹于你目見心思已然很久了。”。
因又說起當年因使其少年成名之治安六策,以及後來許多流傳文章,以至今日制科論策。又從此處,不免延展推伸至今時時勢政局,言談之間竟是意外地契合相投,因就放下心中因其身份使然的防備之心。
也是在這慢慢言談之中,才知其心中也早有變革改制之意,隻是經年思想不得其法,又無施展之處,心中不免苦悶郁憤,沈淙聞言因一笑道,“仲三兄已官至二品樞副,如何卻還無施展之地?”。
韓徹清平神色稍稍一滞,須臾方道,“你卻不知我國朝也是個奇的,從來都是中書文臣主戰,樞密武将主和,愚兄這麼個‘黩武’性子,待在這樞院裡,實在憋悶窩火得很,還鎮日地為人參劾來,參劾去的,直言說是我‘沖犯躁進’,倒若如此,還不若轉去中書——”。
韓徹口中所言,卻也屬事實。隻沈淙這小小一員赤縣七品知縣,連且告身都并無下付至手中,原則上而言,還隻是個庶民身份,此時實在無言置喙,因就隻是略略一笑,并不言語。
卻說韓徹後來還真轉至中書去了,卻是為參劾貶谪下去的,因就隻是五品舍人之職。且說這時,沈淙因見這邊舉宴既畢,因與岐王嘉王拜别以後,與同韓徹從岐王宅出來。因二人還有一段相同路徑,韓徹也未上車,隻讓車夫将車趕至前面街口等待,而他則與沈淙二人安步當車,徐徐行走言談。
因又在這一段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許多,直在分别的那道街口,才又有意無意地折回至最初的對話,卻是帶着不知因何而來的憂慮神色問沈淙道,“你可是知道了什麼?抑或是看出了什麼?”。
見沈淙張口即要否認,隻怕下一句,便是責怪他穿文鑿句,牽合附會了,因又以言語堵上他的話頭道,“此也非是愚兄一味胡亂思想,隻今日看那晉安郡王面貌,即知其元陽行氣先天不足,并不與正常嬰兒一般,而其胞弟恰卻相反,一看即是茁壯精敏之子——”。
聲色稍又低了低道,“更皆當今天子,直到此時都無子嗣,隻怕你非有此意,将來也會有其事——”。
“地坤逆天乾者,實在非同小可——”
沈淙聽得不禁将雙眉輕輕攢起,将要道句,“天子方值春秋鼎盛之年,仲三兄還要慎言——”。韓徹已與他道,“不若你日前如何與天子谏言,竟駁了岐王二子之封爵——”。
“仲三兄是如何知曉的?”
沈淙心下微微有些吃驚,此事竟就這樣完完全全地傳播了出來,看來皇帝那延和殿之中,終也非是嚴密之所,深信内宦也非守靜之輩。
他在此時問出這句,也非是就要究問這個根源,隻是想知此事傳說成了什麼模樣。
而韓徹卻隻道得一句,“這事早即傳了開去,都言你沈澤川,授官除任第一樣事,即是饞說天子,僭攘宗戚。”又即一笑道,“以小小知縣之身,幹亂皇家宗室,離間皇家骨肉——”。
韓徹還是說得含蓄委婉,實則真實傳言是:因以卑怯鄙賤之身,以谀媚讒慝之口,陰奪宗室權爵,離間皇家骨肉。
自然,這是最初始的傳言,傳到後面就更加誇張沒譜了。
言說什麼,小知縣要将成朝所有宗王爵位全都罷了,再趕出禁中一類。
更有甚者,言說是,小知縣将要廢天子而自立——
于此,韓徹倒還并無聽到,聽到便也隻是付之一哂。
“你這還無赴任,就已飛短流長。”。
至若這離間皇家骨肉之言,乃是依因沈淙依循當日于岐王的承諾,在釋褐當日與皇帝上的一道《乞請岐王出居》的劄子——岐王業已成年許久,在宮外也有宅邸,卻因蘇太後懸念不舍,因至此時還在宮中居住,這終究不是如何合于體統之事,更皆岐王都已納妃生子——
隻此畢竟幹涉皇家宗室,旁人也無敢進言,倒也不是全無進言者,至若結局都很不好就是了。
便就是岐王本人都不敢與蘇太後提及,這才央托請求到了沈淙這裡。
而此道劄子在皇帝看到那時,就即不動聲色地按下了,随後又尋了個機會焚毀了,且還在釋褐事後,因将沈淙、岐王二人都厲言申斥了一頓,并敕令知情者不可洩露出去。
但卻很顯然,還是不知怎地就洩露了出來。
蘇太後因叫皇帝過去問話,開口即是,“哀家若是礙了朝官,抑或是皇帝的眼,你們就将我們孤兒孀婦都一起趕出去罷了?”說着就叫身邊養女孟氏收拾行裝就要出宮,皇帝吓得立時跪倒連連道罪,又經聞訊而來的皇後,好一番解勸撫慰以後,此事才罷。
皇帝出來後,因又叫來岐王,罵了幾句,要他若有此心,自去與娘娘說去,莫得再來牽扯他們。
岐王隻是哭道,“弟若與娘娘如此說,未免太過不孝——”。
皇帝更是怒道,“你不想不孝,就讓朕與他來替你擔這不孝之名?”。
岐王默然無語以對,半時為皇帝斥出殿去。
如此一來,此事也就更大了——
沈淙想至此處,一時也不由苦笑,還隻是出居,不是去藩呢?
沈淙因在這時不由想起嘉王在他耳側說的那些話,而即出了一刻的神,聽韓徹如此說,不免笑道,“既是如此,仲三兄卻還敢與我交結相與?”。
韓徹無所謂道,“我并不比你輕省。”想了一想又問,“你可是何處開罪了天子?”。
聽韓徹如是說,沈淙不禁詫異道,“何以這樣問?”。
韓徹道,“不若,何以讓你去補祥符窠阙——”。
沈淙笑着一搖頭,轉而問道,“祥符如何不好?”。
韓徹皺眉道,“你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
沈淙垂眸低聲道,“若說不好,令弟仲陸,不也做過一任祥符縣令麼?”。
“仲三兄,在當時可也是這樣勸說令弟的——”
韓徹不想此人,竟以這樣低眉順眼之形貌,說出如此激切沖直之話語,一時為其沖得無了言語。
過了半時,才道,“我并無其他意思,還望你不要多思想。”。
沈淙擡頭笑望向他道,“淙多想什麼?”。
韓徹因見此人佯作糊塗,也就不再說白,隻道,“沒什麼,隻賢弟今後的路,隻怕不太好走,愚兄也是愛莫之助,唯能說的一句,便也隻是願請沈賢弟好自為之,愚兄等着你從祥符回來,到得那時——”卻又不再說了,隻一笑道,“那時再說罷——”。
韓徹因就施禮告辭,向街口馬車處走了幾步,卻又停住腳步,轉過身道,“澤川,祥符縣事,還要通‘權’達變,操縱适宜。”囑咐完這一句,不待沈淙回應,就即幾步走至車前,登車驅馬離開了。
沈淙在原處站立了一刻,因聽振纓于側呼喚催促,也即稍一點頭,随之邁步轉過街口,自回州橋沈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