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來好狼狽,頭發上沾了牆灰碎片,面色潮紅,被聞璱捧着合不上的下巴,兩隻手把地闆和剛才睡過的地鋪摳得一片狼藉。
聞璱看起來,卻還是那麼平靜。
對比如此鮮明。
聞璱真的不怕死嗎?
弓铮皎忍不住想。
“不。”聞璱回答他,“我不想死——就像你一樣害怕。”
弓铮皎又想:他是怎麼知道的?
聞璱并沒有進入他的精神圖景,怎麼會知道他此刻的心聲,還有秘密?
“因為你很能忍,弓铮皎,你是我見過最能忍的哨兵。”聞璱說。
簡直是個忍者。
無法接受向導調整感官,卻又太過敏銳,不得不時刻暴露的痛苦,弓铮皎忍了十六年。
足夠令A級哨兵在五秒内失去意識,并且強度還會持續攀升的電擊懲戒,弓铮皎也能堅持五分鐘。
而現在,弓铮皎竟然還能在被強制觸發熱潮期之後,忍耐着不暴起發狂。
就算他是被嘴裡那顆微型酸彈所震懾,并不是全然的情願,這也太可怕了。
也很厲害。
聞璱終于捧起他的臉。
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直到額頭相貼,鼻尖也開始打架。
弓铮皎本能地想要躲開,因為在這麼近的距離,他一旦暴起,甚至不需要把下巴接回來,就能把聞璱的臉和脖子刺穿。
而且,這也是一個聞璱會被酸液炸彈波及的距離。
但連弓铮皎自己也想不通的是,他竟然做不到。
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像倒模一樣固定住了他身體的每一寸,甚至連拟态融合的進程都被強行抑制住,讓弓铮皎無法抵抗。
這力量隐約有些熟悉,是聞璱的精神力嗎?
竟然可以在不進行拟态融合的情況下,讓精神力實質化到這個地步嗎?
“别再躲了!”聞璱說,“看着我。”
他甚至用手指強行撐開弓铮皎的眼皮,又隔着眼皮抵住弓铮皎的眼珠,叫弓铮皎的視線一旦聚焦到自己,就徹底失去移開的機會。
聞璱看着那雙藍紫色的眼睛瞳孔驟縮,爆發出極大的恐懼、懊惱、憤怒、後悔……
但就像從前的每一次一樣,藍紫色的漩渦最深處,永遠是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
他一字一頓道:
“我不會讓你有傷到我的機會,也不會讓你失控、發狂,連累你自己,崩掉你這張寶貝的臉。”
“因為有我在。”
“因為我永遠能控制住你。”
他緩緩對弓铮皎呢喃着,直到精神力悄無聲息地攻克弓铮皎的心防。
他才閉上雙眼,試着凝結出具象化的精神投影,觸摸弓铮皎精神圖景核心區域的大門。
抽象化的世界裡,那裡似乎有一道屏障,像一把厚重的鎖。
當這道鎖被解開,聞璱就能進入圖景核心,把一切弓铮皎想要隐瞞的秘密看個遍。
而弓铮皎甚至不會知道,自己已經被徹底看透。
聞璱隻是猶豫了一瞬,就果斷放棄了這個有些趁人之危的打算。
雖然他真的有點好奇,弓铮皎到底為什麼這麼别扭。
他轉而引導着弓铮皎的精神力在精神圖景裡顯形——也就是阿咬。
比起尋常向導通過深入精神圖景,在精神圖景當園丁、當建築工人、當清潔工的習慣,聞璱還是更喜歡,也更擅長做個“牙醫”。
一見到聞璱,阿咬就嗚咽着用爪子刨地,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坑裡。
這又是弓铮皎内心的某種真實想法的投射,他羞恥、窘迫,不想被聞璱看到自己這副樣子。
“……别把牙弄髒了,算了,過來刷牙。”聞璱發揮本職。
在聞璱精神力的無形控制下,阿咬不情不願地被推過來,乖乖地趴在地上,把頭放在聞璱膝頭。
聞璱忍不住道:“要是一直這樣該多好。”
說完這話,他才突然一怔,因為在之前的幾周,好像弓铮皎确實是這樣一聲不吭但又逆來順受。
就像引起這場糾纏的罪魁禍首:那件風衣。
他總覺得,弓铮皎似乎并不是享受變态或是傲嬌的快感,而是真的有什麼難言之隐。
而這個難言之隐,恐怕就藏在剛才那把抽象的鎖後面。
聞璱思索再三,最終隻是摸了摸阿咬的頭。
說實話,他有點好奇。
隻是,或許又是某種不服輸的心裡作祟,他偏偏不想要現在在精神圖景裡打開那把鎖,仿佛這是走了捷徑。
弓铮皎現在越是掩飾,他就越想要看到弓铮皎低下頭,乖巧、主動地把一切秘密全盤托出。
那才算是大獲全勝。
為阿咬“刷牙”之後,整個精神圖景的狀态逐漸穩定下來。
聞璱讓阿咬自己找個舒服地方睡覺,然後靜靜等了片刻,直到這個精神圖景越來越甯靜、溫和、具象化,展現出本來的樣子。
他環顧四周,發現弓铮皎的精神圖景竟然是一個花團錦簇的祥和莊園。
多數哨兵的精神圖景其實更接近精神體動物習慣生活的環境,譬如聞璱的精神圖景就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粉色湖泊。
刻闆印象下,聞璱本來也以為,弓铮皎的精神圖景該是草原、山林一類,接近某種自然保護區的風光。
卻沒想到是如此“人性化”的景象。
這算是一場很成功的安撫。
順利完成之後,聞璱輕盈地退出弓铮皎的精神圖景。
他們的身體還保持着剛才的姿勢,不知過去了多久。
聞璱睜開雙眼時,弓铮皎也從稍顯癡呆的狀态中恢複過來。
那雙藍紫色的眼睛眨了眨,再不複剛才的發瘋、發狂、發癫和隐忍,反而變得亮晶晶,真的像一副星空鑽石畫。
就像每一個完成安撫的哨兵客戶走時那般神清氣爽。
聞璱還沒來得及松開捧着弓铮皎腦袋的雙手,就聽到“咔”地一聲,弓铮皎擡手,自己把自己的下巴接了回來。
然後,兩個人都僵住了。
原本聞璱卸了弓铮皎的下巴,讓弓铮皎的下半張連都微微墜着,盡管在咫尺之間,也隻是呼吸交纏,沒有什麼過火的接觸。
直到下巴歸位,讓弓铮皎的骨肉皮膚都有了支撐。
于是,就這樣含住了兩瓣溫軟的唇。
真是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