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然坐在長椅上,數着不遠處的落葉。
數到第一百個時,轉過頭,許之行正以一個極不舒服的姿勢靠在他身上,可身上的人依舊睡得很香、很熟。
剛剛許之行趴在他身上哭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傅然竟然也有那麼一瞬間有想要落淚的沖動,不過忍住了。
他卡裡的錢已經所剩無幾了,如果換做以前的話,肯定覺得自己要完蛋了,但在認識了許之行以後,便覺得這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
傅然看身旁人的姿勢實在是難受,想給他調整一下,可頭剛一擺正下一秒就會歪向一側,幾次過後,他選擇了放棄。
傅然呼出一口氣,看着眼前的景色喃喃道:“算了,好人做到底。”
“你可真是個大好人!”楚澤的聲音響徹整個餐廳。
“你小點聲。”傅然邊夾着菜邊說道。
“你是不是跟錢有仇啊,房子燒了,錢也送人了。“
餐廳裡楚澤不可思議的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傅然。
楚澤氣地直拍桌子:“你是不是瘋了,想餓死自己。“
傅然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哪有這麼嚴重。”
楚澤闆着臉不說話。
“那錢交都給了,總不能要回來吧。”
“怎麼不能,你拉不下來臉我去要。”說完便起來要走。
傅然連忙拉住他,“回來!”
“你别要!”接着把楚澤重新按回位置上。
傅然眉頭緊蹙一臉嚴肅道:“小滿是我朋友,我不能不管她。”
重新坐回來的楚澤嘴上也沒停下,“說句難聽的,以小滿現在的狀況,你這錢就是打水漂,一點意義都沒有。”
傅然重新拿起筷子夾起面前的食物,然而吃的卻遲遲沒有送進口中。
“人活着哪來那麼多意義,求個心安罷了。”
楚澤:“你有什麼可良心不安的,再說這錢你給不給都是一個結果。”
傅然:“我也不是光為了小滿,還有許之行,人家好心收留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他停頓幾秒接着道:“我就是想幫幫忙而已,而且幫之前我也沒想非得要個結果,一定要看結果的話那還叫幫忙麼,那叫交易。我隻是,隻是舉手之勞。”
楚澤:“你這哪是舉手之勞,你胳膊都快給人家了。“
楚澤垂下眼,半晌,:“算了,隻要你不後悔就行。”
傅然停下手上的動作:“其實在這之前,我去看我媽了。“
事情發生了這麼久,他始終沒有勇氣去看一眼,這是第一次。
傅然:“我在想,如果等未來的某一天我和我媽見了面,我在和她說這件事的時候,她是會誇我好樣的還是會怪我不自量力。”
他思索片刻道:“我猜她會誇我,因為她就是這樣的人。”
要不然也不會是這樣的結局,他曾無比憎恨她的過分善良,善良得近乎愚蠢,可到頭來卻發現這似乎是他們母子間一脈相承的軟肋。
越是思念,便越是相像,他希望有一天照鏡子時,可以透過自己的臉看到她的模樣。
傅然:“我想讓她為我感到驕傲。”
楚澤沉默許久,一聲歎息過後無奈地說了聲:“好吧。”
忽然傅然的手機一震。
低頭一看,是許之行發來的消息:吃午飯了麼。
發送出消息後,許之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手機屏,等待着對面的回信,手機輕震後,多出一條消息:和楚澤吃了。
許之行看着傅然的回複,眼睛裡是微不可察的失落。
他和楚澤認識的時間好像比自己長得多……
正當他黯然神傷時,大媽拿着勺子不斷敲擊着不鏽鋼飯盆發出叮咣的響聲。
“還打不打飯啊。”
許之行瞬間回神,“打。”
“幾份。”
“一份,謝謝。”
許之行手裡打好的飯回到病房,一進門就看到小滿的探視窗前站着兩個父女模樣的人,後面隐約還有一個,但被擋住了身影。
許之行以為是自己走錯了,畢竟小滿轉進來沒幾天,對周圍的環境還不是很熟悉,說了句抱歉就趕緊退了出來。
退出來後擡頭确認了一遍,沒走錯,于是他重新返回,開口看向前面的男人:“請問您是?”
聽到了許之行的聲音,原本站裡面的女人走到門口。
看清女人的臉後,許之行難以置信地睜大的雙眼,嘴張了半天才吐出了一個字:“媽。”
半個小時後,許之遠聞訊趕來了醫院。
久别重逢,許之行顯得有些過于冷靜,隻是站在原地,相比之下許之遠則猛烈直白得多,一見面就撲進了許母的懷裡,邊哭邊喊着媽媽。
許久,等所有人的情緒都穩定後,許之行和許母兩個人單獨坐在外面的長椅上。
兩個人誰也沒先開口,隻是默默地坐着,就像從前無數個本該語重心長的夜晚都是這樣沉默地度過。
走廊很安靜,甚至能到窗外風吹樹枝的聲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個人依舊誰也沒說話,終于許母慢慢把頭轉向了自己的大兒子。
許久未見,許之行已經瘦到撐不起衣服,寬大的校服罩在他單薄的身體上顯得空蕩蕩的,潔白的上衣已經洗到發白變形,将穿它的人襯得狼狽又頹廢,和她記憶中的溫文爾雅的模樣天差地别,許之行明明是兩個兒子中最像她丈夫的,永遠那麼體面沉穩……
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眼神有了恍惚,剛要轉移視線,卻撇到許之行額前隐藏在碎發下的傷口:“額頭怎麼了。”
“不小心磕得。”
接着是又幾秒的沉默。
“你們最近過的還好麼?”
“挺好的。”
簡短的三個字蓋過了一切。
許母歎了口氣,許之行沉默着,沒說話。
“你們還欠醫院多少錢。”
“不欠了。”
許母看向他,即便不說話,許之行也條件反射般的在她的目光裡感受到了壓迫,他立刻解釋:“有一個……朋友,幫我付了。”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們,是剛才站在病房裡的那個男人。
“我和欣欣先回去了,你回來的時候注意安全。”
叫欣欣的女生站在男人的後面,年紀和許之遠差不多,長得很精緻像個洋娃娃一樣,她似乎也知道自己長得漂亮,眼睛裡溢出來的優越。
隻是目光觸碰到許之行時,有一瞬間的怔愣,臨上電梯前,那個叫欣欣的女生又扭頭看了一眼許之行,直到走進電梯才收回視線。
男人走後許母從包裡拿出一張銀行卡。
“這卡裡是我和你趙叔叔湊的一些錢,你拿去吧。”
許之行看着那張卡,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我們現在已經不缺錢了。”
許母收回手,眼睛看着窗外,許久,“你恨我麼。”
許之行面無表情地低下頭:“你有難處,我理解。”
許母低沉道:“難處?我有什麼難處。”
許之行:“留在這兒,你看不到希望。”
許母沒說話,因為許之行所說的就是她的心裡所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許之行變得隻做她喜歡的事,說她喜歡聽的話,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這樣。
許母:“可這作為一個母親離開的理由,未免太牽強。你應該恨我的,這是從我決定離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坦然接受的結果。”
她的語氣平靜又理智,甚至帶着一絲冷漠,其實她在決定離開後就沒想過回來,既然狠下了心,就一路走到底。
按照以往,這個時候許之行通常會牢牢地閉緊嘴巴,用沉默回答一切,面對這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人,他常常覺得壓抑和恐懼,害怕自己的哪句話會讓她陡然拉緊手裡的提線,勒得他喘不過氣,沉默是逃避也是保護。
可是……許之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不知為何,他不想再這樣了,忽然,他的雙手猛然收緊,下一秒單膝跪在許母面前,目光堅定道:“你是我媽,我永遠都不會恨你。隻是你不該不告而别,即使你告訴我你要離開,我也不會阻攔你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你是我媽啊。”
許母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兒子,她對于許之行的教育嚴厲到近乎殘忍,以至于對于後面的孩子都會帶有愧疚般的補償。
可正因如此花在許之行身上的精力和心血也是最多的,眼前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讓許母感覺像是在看自己精心鑿刻的雕塑忽然粉碎開裂,緊接着在一片碎渣中走出來一個獨立的,鮮活的,有血有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