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從老屋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
山彎轉角處忽有道光如劍揮來,劈開濃稠夜色,不到半刻光明,又駛進了無盡的黑暗。
陸小川揉了揉眉心,将車停在了路邊。
他掏出那份斷絕書,借着車裡昏暗的光,看了一遍又一遍。
短短幾天,他先失去了愛人,後失去了家人。
但或許他從未有過家人。
陸家不是他的家,他隻是借陸母的肚子,到這世上孤零零走了一遭。
從前他看不透陸家人的涼薄,在陸家将他當血包一樣吸食時,他竟還荒唐生出了一種被需要的快感。
他一邊羨慕宋野橋活的潇灑清透,一邊自怨自艾自己遭遇可憐。
如今,他态度強硬地與陸家人決裂,想必宋野橋在天上看到,也會替他高興吧。
陸小川将斷絕書折好,放進了背包夾層裡,然後探過身來,摸了摸老6的狗頭:“你說,媽媽要是知道爸爸今晚所作所為,會欣慰嗎?”
當然會……
等等,誰是媽媽?
他倆誰在上面這人心裡到底有沒有數?竟然敢當着兒子的面倒反天罡!
宋野橋用濕漉漉的鼻子蹭着陸小川掌心,心裡的氣惱又悄悄消散:不過看在今晚這麼硬氣的份上,就勉強原諒他一次好了。
今夜雖寒,卻是個喜夜。
陸小川終于擺脫那缺德的一家人了。
從此以後,他們的世界就隻有彼此了,他以後一定會好好疼愛陸小川,再不讓他受一點委屈。
任何讓他傷心的人或者事,都應該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宋野橋将下巴托在陸小川手心,舒服地眯上眼睛想:不過看來得加快攻略速度了,隻有自己盡快變成人,才不至于讓他孤獨寂寞。
陸小川仰倒在座椅上,打開天窗,接住了一片雪花。
雪花不勝暖意,落盡掌心的瞬間便化作了冰水。
“老6……”陸小川神色微恸,“想和爸爸一起去找媽媽嗎?”
宋野橋聞言一驚:這傻逼該不是想殉情吧?
那可千萬不能!他這還沒死呢,陸小川要是到了下面沒找到自己,還不得日夜托夢折磨他。
他剛起身阻止,陸小川就一腳踩下了油門,狗後腦勺猝不及防和靠背來了個熱吻,酸爽得宋野橋“汪汪”小叫。
*
連夜趕車,總算在天光乍起時,趕到了C城大學。
校區依江而建,而陸小川于宋野橋的初見,恰好也在江邊。
那日也如今朝,晨風清冷孤寒,陸小川起了個大早,凍紅了鼻尖。他急匆匆趕着去兼職,餘光中無意看到了依在江邊石欄的宋野橋。
他側着身子,一手拿着手機,一手輕叩欄杆,輕輕蹙着眉頭,眉宇間有些許不耐煩。
陸小川忙着上班,腳步匆匆地從他身旁路過,卻被叫住:“同學!問個路。”
往日情景猶在眼前,陸小川看着舊景,猛然紅了雙眼。
風繞過江面,吹起陣陣漣漪,像是在春夜裡宋野橋低語。
“阿橋,你還記得去知行樓的路嗎?我再帶你走一遍吧。”陸小川牽着狗繩,喃喃低語在人來人往的街道消散于無形。
人耳不聞,狗耳卻靈。
宋野橋瞬間翹起了尾巴:阿橋?喊得這麼親熱?
他半是高興,半是酸氣。
陸小川膽小又害羞,哪怕在一起三年,從來都是連名帶姓的叫他,有時候在床上逼得狠了,才會扭扭捏捏地喊聲“野橋”。
如今倒好,自己一死,他倒是什麼親熱的稱呼都叫得出口了。
都怪自己死早了沒命享福。
宋野橋懊悔磨着狗牙,跟在陸小川身後,暗戳戳地發誓:等老子重生了,一定要逼着他把“心肝兒”、“寶貝兒”、“老公”什麼的通通叫一遍。
*
高一那年,陸大川考上所勉勉強強的大學,那時鄉村教育資源匮乏,能出個大學生已經算得上祖墳冒青煙。
陸父陸母高興得一連好幾個晚上睡不着覺,半夜都是商量怎麼籌錢。
籌來籌去,陸小川就成了那個舍棄的人。
後來雖然班主任趙琴将他帶回學校,替他交了書學費,但畢竟她有一雙兒女,日子也過得緊巴。
陸小川不想拖累她,所以考上大學後,便開始瘋狂賺錢,一邊給自己掙學費生活費,一邊還高中幾年趙琴替他上學墊的錢,所以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變成了陸小川的家常便飯。
幾年兼職下來,他不僅還完了錢、存了點款,甚至還在保安大爺前混足了臉熟。
見他回來,大爺笑呵呵從保安室出來,親切招呼道:“回來了?”
“嗯,回來了。”陸小川點點頭,看着校門口三年前就凹進去一塊,如今還沒來修好的公告欄,臉上露出抹懷念的笑,“三年了,還沒修好呢?”
“哎呀,就是凹進去了點,又不礙事,修它幹啥?”大爺提了根椅子出來,“坐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