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心,我們已經向全世界公開了我們的關系。”他輕輕地笑了。
“我也說不好。”我坦言,目光透過擋風玻璃,靜靜掃向前方無盡延伸的道路,思緒也随之飄遠,“當我們在說‘全世界’時,往往會忽略親朋好友也在這個宏大限定詞的範圍内。我們習慣于将生活中的人劃分為兩類:親近的人和陌生人。而‘全世界’在很多時候,仿佛隻是指後者。面對由陌生人組成的‘全世界聯盟’或許是容易的;但面對家人,仍然會讓我感到不知所措。”
他一隻手穩穩地握住方向盤,另一隻手則緩緩向我伸來。随後,他的手掌輕柔地覆蓋在我的手背上。“你可以自在地向他們介紹我,就簡單說我是你的朋友。”
我的視線移到他的手上。“你是我男朋友。”我強調道,對我自己,“如果你不介意,我也不需要介意。”
他微微搖了搖頭:“别這樣說。在我這裡,你的感受同樣重要,甚至更為關鍵。”
“我正在努力積攢勇氣。”我嘟囔着,無意識地掰弄着他的手指。
“就像你面對那個記者那樣?”
我承認道:“比那要難一點。”
“很難想象你也會有害怕的時候。”他含着笑。
“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忐忑。”我糾正道。
“你擔心他們會不贊同我們在一起?”
“他們會贊同的。”我幾乎是不假思索道,“他們向來尊重我的選擇。可即便我心裡清楚他們的态度,不知為何,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感到緊張 。”
“這恰恰說明你很在乎他們。”他安慰道。
“那你呢?你在乎外界對你的看法嗎?”我轉而問他。
他沉吟了片刻:“我不會刻意去追求别人的稱贊,我的價值和美德也并不是通過别人的看法來衡量的。但我确實希望人們能通過我的行為,通過我所展現的真誠和友善,看到基督的光輝,并因此去愛他。”
“‘無論是生是死,總叫基督在我身上照常顯大。’這是你作為基督徒的信念。那對于家人呢?”
他溫柔地看了我一眼,握緊了我的手。“家人的支持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我也非常珍視我的家人。”我贊同道,“我小時候并不合群,更願意獨自一人,腦海中盤旋着很多怪念頭。我的家人們理解我,用一種我能接納的方式與我相處,這幫助我成長為今天的自己。”
“我開始對你小時候感到好奇了,也許下次可以換你來講講童年故事。”
我側過頭,凝視着他在昏黃光線下的側臉。“如果我說,我生來就是一艘在汪洋中漂泊的船……”
“船?”
“就當那片海域隻有我這麼一艘船吧——”
他輕轉方向盤,車子駛進了社區的大門。我暫時把話頭停下來,開始擔任導航員。
朦朦胧胧的建築輪廓在道路兩邊具形顯狀,粗皺的大樹幹靜悄悄地從我們的銀白色跑車旁一一掠過,在車前燈變幻的白光中,黑暗如同被驚擾的幽靈,倉皇地向後撤去。
“接下來呢?”他問。
我沉吟道:“如果說我的意志是掌舵的手,那麼家人的愛就是我高揚的桅杆和帆。這個世界如此廣闊,我的航線仿佛無邊無際,縱然海洋從不總是平靜無波,外界的喧嚣如同波濤的亂舞和海鷗的鳴叫;但對一艘船來說——它會在意這些浪花和海鳥嗎?”
“對一艘船來說,”他心領神會,“确實沒有功夫去理會那些紛擾,因為有一整個世界等待着它去探索。那我對你來說又是什麼呢?是這片海域中偶遇的另一艘船?還是你船身上的某個零件?”
“如果你是另一艘船,我們就能去拍皮克斯動畫電影了。”我揶揄道。
他挑了一下眉毛。“可以叫作《帆船總動員》或者《帆船奇緣》。兩艘會說話、會談戀愛的船,來一場驚險刺激的冒險之旅,最後拯救了海洋危機,聽起來是部賣座的合家歡電影。”
我看着他将車停靠在那棟亮着溫暖燈光的紅磚别墅前。
“你是我的錨。” 我若有所思道。
他熄滅引擎,在車座上轉過身來傾向我。
“在文學的語境中,錨是船結束漂泊、尋求穩定和休憩的象征。但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講,”我微微仰頭,目光有些缥缈,“錨深深紮入海底,它象征着一種深度的情感連接。愛上一個人也意味着你獲得了一個新的機會,一個以另一種方式、另一種角度切入這個世界的機會。”
“人生就是在博爾赫斯那座擁有無數條分岔的、迷宮般的花園裡不斷做出選擇。”我的視線緩緩落下,定格在他臉上。他的眼睛像溶入夜色的花朵,情意在花萼間氤氲浮動。
“而當一顆跳動的心和另一顆心交融,一個獨立的靈魂和另一個靈魂相觸,一條保持着絕對确定性的人生時間線和另一條交織,我們或許就能在那個交叉點上稍作停歇,探探腦袋,欣賞到另一條道路上截然不同卻無比絢爛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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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車上下來,反手帶上車門。裡卡多從另一側快步繞過來,伸開雙臂,牢牢環抱住我的腰,他的體溫透過單薄的衣料傳來。
他低下頭,将臉頰輕貼在我的發絲上,沒有出聲。周圍的世界似乎變得模糊,一切喧嚣都漸漸遠去,隻剩下我和他的脈搏跳動聲交織在一起,在耳邊有節奏地回響。
過了許久,他緩緩地松開了我,我們的目光在那一刻相接,我突然感到了一股難以言說的留戀。盡管我知道,明天早晨我們仍将相見。可心底卻難以抑制地泛起一絲惶恐:這一切,會不會隻是一場幻夢?這一切,隻是我心靈的奇思妙想,是一場我靈魂的奇妙旅途,四方遊曳?
“佐伊?”他察覺到了我的失神,輕聲呼喚道。
“今天的一切都太美妙了。”我低聲道,“美妙得就像是從書頁間流淌出來的浪漫故事。”
“一艘能言善辯的船,帶着她會說話的錨的海洋冒險故事?”他幽幽地說道,這成功逗笑了我。
就在此刻,毫無征兆地,大門悄無聲息地緩緩被推開,一道身影自門縫間探了出來。
“請原諒我冒昧打擾,年輕人們。”布蘭卡的聲音驟然響起,在靜谧的氛圍中格外突兀,“佐伊,為什麼不邀請你的朋友進來坐一坐呢?”
我瞬間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一種偷偷約會卻被家長抓包的微妙羞惱在胸中翻湧。
一時間,我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腦海中飛速權衡:是該馬上給兩人相互介紹,化解這尴尬場面;還是趕緊找個借口,飛快而不失禮貌地把裡卡多塞回車裡,結束這場意外?
裡卡多也着實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驚到,眼睛微微瞪大,不過僅僅數秒,他便迅速恢複鎮定,擡起頭彬彬有禮地回應道:“我深感榮幸,夫人。” 緊接着,他又将目光轉向我,溫柔詢問,“可以嗎,佐伊?”
你已經答應了!我窘迫地瞪着他,恨不得此刻能憑空變出一隻巨大口袋,把他整個人嚴嚴實實地打包裝進去,緊緊揣在懷裡,再死死摁住他的腦袋,以防他再做出任何讓人措手不及的 “意外之舉”。
“我現在甯願自己能鑽進故事裡躲躲了。”我咕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