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3年的事了。”阿爾瑪回憶道,“那年佐伊才六歲,來馬德裡過暑假,我們就帶着她去西西裡島旅行,途中還特意繞路去了趟米蘭,就為了拜訪一位許久未曾謀面的老朋友。那天中午,那位朋友帶我們去了一家非常地道的米蘭傳統餐廳。巧的是,你和你的家人就坐在我們旁邊那桌。”她朝裡卡多偏了偏頭,“當時有好幾個女孩過來找你合影、要簽名,我們這才知道原來你是一個足球明星。”
“真的嗎?”趁着阿爾瑪停下來喝茶的間隙,我急忙問。
看得出,屋子裡除了阿爾瑪以外,每個人都露出了極其吃驚的表情,顯然,這件往事對他們來說同樣新鮮。
“媽媽,你從沒和我說過這件事。”布蘭卡滿臉詫異,忍不住說道。
“親愛的,我記得那會兒你正和萊昂在東南亞考察呢。”阿爾瑪輕輕放下茶杯,語氣溫和地解釋道,“那段時間,我們常常聯系不上你們。”
我擰緊眉心,陷入苦苦思索:“我記得小時候去過米蘭,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在那兒遇見過裡卡多。”
我試圖在記憶的深處挖掘,那些模糊的影像和遙遠的笑聲開始在腦海中時隐時現,浮沉起落,它們被一點點推擠着,沖刷着,顯露出棱角分明的輪廓。但關于裡卡多的記憶,仍舊如同被風吹散的煙霧,執意從我手中飄去,留給我那片空蕩蕩、毫無所依的空氣。
阿爾瑪忽然露出一抹頑皮的笑意,對裡卡多說:“在餐廳吃飯的時候,佐伊不停地往你那邊瞧,我們打趣問她為什麼老看你,她脆生生地說‘我喜歡那個大哥哥’。”
裡卡多一下子笑出了聲,我感覺耳朵根開始發燙了。
“我真的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我小聲嘟囔道。
阿爾瑪笑意盈盈地看向我,眼中滿是回憶的柔光 :“當時我們都覺得很新奇。你外公忍不住逗你:‘你昨天還念叨着喜歡半人馬喀戎呢,怎麼今天又喜歡起人類來了?’你回答說:‘因為這個大哥哥像天使。’吃完飯,你怎麼都不肯離開,還跑到卡卡身邊,仰着小腦袋,眼巴巴地望着他。卡卡瞧你可愛,便提議抱着你拍張照,這才有了這張照片。”
說完,阿爾瑪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取下來,翻到背面,上面果然有兩行字:
給小佐伊:願你的世界永遠被愛環繞,願你像飛馳的足球一般,無論飛向何方,都能劃破長空,勇往直前!——卡卡
我一下子怔住了。這些字迹雖然已經褪色,但它們承載着的祝福卻依舊清晰。當時的裡卡多,那個被我視為天使的大哥哥,是小小的我對于美好事物的純真向往嗎?
一種奇妙的聯系,仿佛穿透了時空那層層疊疊的壁壘,将童年的我和現在的我緊緊相連。
時間,這位無形的雕刻家,或許能夠重塑萬物,悄無聲息地帶走無數的記憶碎片。然而,在它漫長的流轉中,總有一些情感,能夠抵禦時間的雕琢。它們如此顯眼,分辨它們就如同在碎裂一地的玻璃渣中撿拾起閃閃發光的鑽石。
于是,我們俯身将它們一一拾起,永遠鮮活地留存于心靈深處,讓它們在那裡紮根、抽芽、綻放、結果,直至這些情感最終成為我們性格中無法分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以一種難以察覺的方式,潛移默化地塑造着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感受與理解。
“真是不可思議。”裡卡多凝視着照片,仿佛被某種魔力定住了目光。片刻之後,他擡起頭,目光越過阿爾瑪,與我的視線不期而遇。
“我想起來了,”他微微仰頭,聲音裡帶着一絲懷念的溫柔,“那是我剛轉會到米蘭的那年夏天。一次訓練結束後,安切洛蒂先生問我,家人是不是已經回巴西了。我告訴他,他們打算看完我的意甲首秀再離開。安切洛蒂先生就推薦了那家餐廳,他說那裡的米蘭菜地道正宗,堪稱一流。”
他将目光輕輕落在我身上,眼神中透着一種奇特而又深情的光芒:“你就是那個在餐廳裡的小女孩,有着一雙美麗的藍綠色眼睛。隻是那時,你的頭發還是卷的。”
“我小時候的頭發自然卷曲,”我解釋道,“但随着年齡的增長,它慢慢就變得越來越直了。”
“原來是這樣啊。時間真是個奇妙的存在,它改變了我們的年齡、容顔、體态,乃至記憶。”他輕聲細語,仿佛在對自己說,又似在向我傾訴,“它改變了如此之多,可似乎又無法觸及那些真正寶貴的東西。”
“這簡直像是從三流愛情小說裡蹦出來的情節!”不知何時冒出來的達尼爾,突然發出一聲深深的感歎。
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他唰地一下抓起那張照片,像發現了稀世珍寶一樣,興奮地揮舞着,朝着卡洛斯沖了過去。
“快來看!這是米蘭時期卡卡的親筆簽名!”他興奮地叫嚷着。
“嘿!快把照片還給我!”我急忙跳起來,追着他滿屋子跑。
“拿卡卡的簽名球衣來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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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在這兒沒有覺得不自在。”我陪裡卡多走到路邊,輕聲對他說。
“一開始确實有些局促。”他坦率地承認,“不過随着時間的推移,氛圍變得越來越融洽,我感覺自己漸漸融入了你的家人之中。”
“我還是覺得很奇妙。”我将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任由它徜徉在廣闊的夜空之中,“我是說,今天發生的一切。”
他追随着我的視線。“你之前說過,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個浪漫故事。”
“《帆船奇緣》?”我眨了眨眼。
“呃……”他想了想,挫敗道,“或許我們可以暫時當回人類?”
“如你所願。”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随即抿起嘴,嚴肅地點點頭,“好啦,我們現在變身完畢了,帆船人。”
“想知道我們的故事是如何開始的嗎?”
他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側過頭來看他:“嗯?是不是這樣:很多年以前,一個小女孩在米蘭遇到了一個少年,遺憾的是,後來她完全忘記了他。可幸運的是,十二年後,她又重新遇到了他。”
他裝出一副委屈的模樣:“所以你是真的把我忘了。”
“其實這樣也挺浪漫的,對吧?”我絞盡腦汁地說,“這意味着我會反複地愛上你。你瞧,我六歲的時候就覺得你像個天使。而現在,這個天使終于屬于我了。”
一大朵黑羊毛般蓬松的雲悄悄移開,将月亮從它的背後釋放出來,房子和樹木的陰影似乎在淡黃色月光的懷抱裡漸漸融化。
我看見他嘴角微微翹起。他站定在我面前,輕柔地捧起我的臉。“我還有另一個版本的開頭,發生在這一切尚未開始之前。也許我們的人生故事,我早已在天堂讀過了,而我之所以選擇這個劇本,是因為這一生中有我認為值得的人。”
“那個人是誰?”
“小狐狸,你在明知故問。”
我的心瞬間變得柔軟無比。
“可你走過了人生的三分之一,我們才相遇。”
他的吻自我的臉頰徐徐滑落,最終,似蝴蝶停駐般,落于我的嘴角。“反過來說,我僅僅用去了生命的三分之一,就找到了你,愛上了你。”
“如果真有這樣的劇本,或許我隻是一個配角,遊離于主線劇情邊緣。你又怎麼知道,上帝對你的人生不是另有一種安排呢?”
“倘若真是那樣,”他的唇輕輕地擦過我微微顫抖的下唇,似從靈魂深處逸出一聲喟歎,“那我們就在命運的舞台上即興創作,跳出既定的劇本。因為我隻願與你共舞。”
我呼吸頻促,忍不住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頸,貼上他的雙唇。
“無論如何,我剩下的……三分之二人生,全都……屬于你。隻屬于你。”他斷斷續續的話語,被喘息聲切割成一片又一片,在月色溶溶的眼波裡,悠悠地、湲湲地飄蕩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