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緊張忙碌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十一月,當最後一門東亞研究的期中考試結束,圖書館通宵區的咖啡漬與草稿紙都被保潔人員收走時,我們才驚覺窗外的楓樹早已褪盡了血色,隻餘下鐵灰色的枝桠刺向鉛灰色的天空。
等我覺得可以略略歇一口氣的時候,芝加哥進入了熟悉的冬令時。下午五點不到,天空就蒙上了一層黑幕,從北邊密歇根湖長驅直入的寒流,讓整座城市像是被裝進了灌滿雪莉酒的冰鎮搖壺。
裡卡多在某一周的閑暇時刻飛到了芝加哥。周五晚上,我們終于如斯嘉麗和露娜所願的,在豪宅中舉辦了一場派對。
為了避免大家在這種寒冷天氣泡到泳池裡感冒,也為了撫慰這些剛從堆積如山的文獻中解脫出來、疲憊不堪的年輕人,我最終把派對主題敲定為“爵士之夜”。
我特意囑咐米麗安,在壁爐中添上了整整一捆蘋果木。躍動的火光映照在孔雀藍釉面磚上,暖融融的光影肆意搖曳,與這支在當地頗負盛名的爵士樂隊即興演奏的三重奏形成了奇妙的和鳴。
從社區俱樂部邀請而來的調酒師,正站在中央島台後耍弄着黃銅雪克杯。而在島台的桌面上,威士忌腌制的櫻桃木煙熏肋排錯落擺放,濃郁的香氣彌漫開來,引人垂涎。一旁,還有造型别出心裁、被做成文獻卷軸模樣的巧克力慕斯,那位頭戴高帽的法餐主廚笑言,這是他獻給在座人文學者的黑色幽默。
當賓客們魚貫穿過鑲着彩色玻璃的門廊時,侍者托着的黑漆木盤裡,産自威尼斯的手工面具和東方風情的缂絲團扇正在暖光下一排鋪開。每位賓客都能自由挑選,以便增加派對的氛圍與樂趣。
盡管裡卡多也戴上了面具,他的魅力卻絲毫未減,依然如同磁石般吸引着人群。不過眨眼間,他身邊就簇擁了一群言笑晏晏的男女。
“你不去拯救一下你的王子嗎?”露娜戴着一副綴滿珠串的黑天鵝面具,端着一杯雞尾酒,袅娜地走到我身邊,腰間的流蘇随着步伐輕晃,“從派對開始到現在,他身邊好像就沒缺過人——看那個穿漁網襪的姑娘,手都快摸進他襯衫裡了。”
“他們這群人平時根本不關心足球,沒想到對裡卡多這麼熱衷。”我搖着扇子,郁悶地看着遠處被圍在人群中央的裡卡多。
“小妞,你男朋友可是卡卡。”露娜瞟了我一眼,“我是說,他畢竟是個全球知名的人物。而你說的就好像‘裡卡多’隻是隔壁學校的小有名氣的足球明星似的。”
我噗嗤笑出聲,扇子差點掃翻侍者托盤上的甜品,“我懷疑他們中一半的人都是沖着裡卡多來的。”
“你不用懷疑。不過,剩下的一半人都是因為你而來。”她突然貼近我耳畔,濃烈的龍舌蘭味道随之襲來,“看見窗邊那個戴孔雀面具的家夥了嗎?是蘭登帶來的朋友,據說是某位校董的侄子或者外甥,他整晚都在偷瞄你。”
“哦?”我故意把香槟杯舉到唇邊,借着杯壁的反光,瞥向露娜說的方向。果然有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慌忙移開了視線。
“你現在可是一位住在價值幾百萬美元豪宅裡的富婆呢。”她調侃道,“不過,除了那些想來豪宅裡狂歡的人,大家也很樂于接受你的好意。畢竟,你是個讨人喜歡的美女——嘿!小心!”
我們同時後退半步,看着某個醉醺醺的男孩一頭撞上島台,刹那間,他手中的莫吉托飛了出去,在空中劃出一道薄荷綠的弧線,酒水四濺。而另一個女孩就沒這麼幸運了,幾滴酒液不偏不倚,濺落在她純白的蕾絲面具上,瞬間暈染出難看的污漬。
“我就當你是在誇我了。”我無奈地聳了聳肩,目光投向那個被殃及的女孩。她怒氣沖沖地大步上前,揪住那個倒黴的男孩,劈頭蓋臉地發起脾氣來 。
“說起來,斯嘉麗去哪兒了?”我環顧四周,問道,“今天好像沒怎麼見到她的身影。”
“她一直和蘭登在一塊兒,他們在角落裡摟了快有半小時了吧,不過現在他們可能已經上樓去了——看見扶手柱上那條銀色領帶了嗎?我賭五美元那是蘭登的。”
“她怎麼和他搞到一塊兒去了?”我吃驚到差點咬上舌尖,“我的意思是,蘭登不是有女朋友嗎?”
“上周那姑娘把他甩了,和西北大學一個籃球運動員好上了,蘭登的室友說他偷偷哭了三天,躲在廁所裡一邊哭一邊趕報告。當時斯嘉麗就念叨着機會來了。”露娜不以為意道,“畢竟,她從踏進校門的第一天起就想把學生會男主席泡到手。”
“好吧。”我皺起眉頭,擔心地瞟了一眼樓梯,“你認為我應該上樓去看看情況嗎?”
“你瘋了!”露娜搖了搖頭,用團扇掩住嘴說,“你要是上去,斯嘉麗會氣炸的。蘭登雖然是個揚着下巴看人的漂亮小蠢貨,”她突然壓低聲音,模仿着斯嘉麗甜膩的語調,“‘哦!他的睫毛比文藝複興時期的油畫美男還卷!’——但斯嘉麗偏偏就吃他那一套。”
我們倆無奈地對視了一眼。“喝酒吧。”露娜舉起酒杯說。
“佐伊,我能把你男朋友灌醉嗎?”
突然,一個黑頭發男孩從香槟塔後面探出頭,他的小醜面具歪斜着露出半張通紅的臉,“我得跟你們說,我愛上他了!我好想和他接吻!嘿!大家,我想和卡卡接吻!”他揮舞着空酒瓶,搖搖晃晃地想跳上島台。
“去和撒旦接吻吧,路易吉!”我沒好氣地挖苦道,引得周圍一陣哄笑。
他興奮得忘乎所以,随手就把身上的上衣揉成了皺巴巴的一團,随着爵士樂熱烈的節奏,毫無顧忌地扭動着腰。那架勢,似乎下一秒就要在衆人面前即興來一場脫衣舞表演。
“上帝啊,你是吸嗨了嗎?”我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這場派對禁止抽葉子,你是不是偷偷藏了些帶進來?”
“别動怒,佐伊。我們這就帶他去外面透透氣,順便測試下泳池水溫。”旁邊的兩個男生迅速上前,一邊一個架着路易吉,半攙半拖地把他帶離了現場。
片刻後,當我穿過客廳,前往另一間空置的洗手間時,我的目光不經意間掠過月光映照下的落地窗,驚訝地目睹了這一幕:本該在泳池“醒酒”的三個人摘掉了面具,正難解難分地摟抱在一起,激烈地交換着熱吻。
我在原地站定,目瞪口呆地注視着他們,而他們卻渾然不覺,忘我地交纏在一起。我魂飛天外地飄走了,過了一會兒又再次飄蕩回來,三人依舊旁若無人地親昵着。
我幽幽地飄回到露娜身邊:“我覺得你的想法很好。”我搶過她手裡的馬提尼一飲而盡。
露娜一臉疑惑地看向我。
“下次派對的主題就定為‘讀書之夜’吧。我發誓,我再也不想往我的房子裡裝幾十個滿腦子荷爾蒙的傻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