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緣鎮是連接山上與山下世界的樞紐。修仙者和普通人,短暫彙聚于這個中間站,還有來自天南海北的貨物。
以及附帶的消息。
李良玉來到仙緣客棧,找到他們的櫃台。
“我想問有沒有給李良玉的信。”
平日,宋國太微書院的信就是先寄到仙緣客棧,然後再經由輸送雜役的船長,送到她的手上。
她親自來問信,這是第一次。
櫃台小二笑眯眯道,“客官你好,上月的信已經全部送出了,如果暫時還沒有到您手上,等候些時日便可。”
宋國政變,其實是去年春發生的事情,但李良玉卻從來沒有收到一封提及此事的信件。“那這個月的呢。”
“這個月的還沒有統籌好。”
“提前拿不可以嗎?”
“這個嘛,我們店裡的信都是有專人保送的,不接受其他人代拿。”
“我就是李良玉,我再問一遍,有沒有送過太微書院寫給我的信。”
小二正為難之際,掌櫃的出來了,他先是從頭到尾打量了李良玉。
“你是太華劍派内門的弟子?”
“不是,我在小虛峰做雜役。”
聽到這個回答,掌櫃的似乎想起什麼事的,将握拳的一隻手拍在手心上。“是有這麼個人,宋國太微書院經常有人寫信給你。”
不過他轉念道,“你說你是李良玉,可我怎麼知道你是還是不是呢?”
沒想到這個時刻,竟然還要證明自己是自己。
李良玉便把先前每封信的收信時間,全部倒背了一遍。
“上一封信是今年一月十三日,這的确無誤。”掌櫃的核對書卷後答道,“但最近的兩個月的确無信。”
“确定嗎?那之前呢,是否有信漏了給我?”
掌櫃的看她實在面色焦急,便問她是不是有難事、有急事,需要寫信給宋國太微書院的人。
李良玉要搖頭,隻是最後問了一遍。
“從去年到今年,真的沒有一漏一封給我的信?”
小二看她反反複複地追問,沒個結果,還以為她是來上門找茬的。“我們仙緣客棧可是出了名的專業,從來不會遺漏客人的信件。”
掌櫃的卻适時伸手,示意他不必說。
“要說漏信,我們客棧是沒有的。但柳當歌公子的确交代了,有一封信隻有你再三詢問,我們才能交給你。”
李良玉蓦然一怔,真的有這封信?
掌櫃的把她請去了客棧裡的一個雅間,随後捧上了一個盒子給她,裡面正好裝着一封信。
“客官您慢慢讀信,如果需要寄回信,待會兒告訴我一聲就行。”
掌櫃的關上門就出去了,房間裡隻剩李良玉一個人,面對着那一封信。
封面上依然是柳師叔那飄逸的字迹。
但李良玉要拆開信封的那一瞬間,指尖卻出現了猶豫。
她靜坐着,想起了過往的很多件事情。
從在太垣觀裡第一次見到道士哥哥。
但良玉在她懷裡一點點失去生機。
初入太垣觀,認識湛平師叔,柳當歌師叔,劉無霜師叔,阮弄溪師叔,白雲院長……
過去看不明白的事情,今日忽然變得清楚明白了。
其實她想從這封信裡面看到什麼呢。
她所追尋的答案,心裡不是已經知道了嗎?還有什麼好逃避的呢?她也不是那個八歲的李良玉了。
想到這裡,李良玉的心情慢慢地平複下來,手也不再顫抖,而是鎮定地打開了那一封信。
“小良玉,若見此箋,當知諸事本末矣。或诘吾侪,何不早言之于汝?然汝幼如初蕊,稚若雛雀,但得遲一刻聞此訊,便能于塵世多享一刻無邪之歡,此即吾等所願也。”
“知汝必懷千慮,必懷百楚。然吾輩愛汝至深,護汝惟切,非為太微書院之故,亦非獨懷清師弟所托耳。”
“今汝當悟,世間多陳腐之物,有狀如妖魔之獸,亦有心似妖魔之人。是故人力有窮時,事有不得已處。雖令人怅然,然世理如是。”
“曆此劫波,汝當為何如人?實則觀之,汝已涉殊途。然欲抗天命,猶需百折不回之志,九死未悔之心。”
“願再晤之時,汝已得靈台清明,自辟征途。”
李良玉默然良久,她并沒有提筆寫回信,而是将這封信正好重新裝回信封,然後将它緊貼在胸前。
此時此刻,她能抓住的,也隻不過是這一封信而已。
心猶如摧裂,但悲喜皆不形于色。
離開仙源客棧,照舊去坐船回山上。
旅途隻是呆立,并不想什麼。
回到小虛峰後,把東西交付給巴筱。
她收到東西自然極為開心,但要注意到李良玉臉色似乎不太好,“怎麼了?出去一趟?”
李良玉搖搖頭,不知從何說起。隻是問:“你知道宋國改立新帝的事情嗎?”
巴筱點點頭,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我知道,這不是去年發生的事情嗎?”
李良玉久久愕然,“我今天才知道。”
巴筱并不認為這是多重要的事情,也吃驚李良玉對它的反應,“我以為你不在乎這些,所以也沒有跟你讨論,你似乎很沮喪,為什麼?因為宋端帝嗎?他對你有恩?”
李良玉木然地搖頭,然後走了出去。
有恩?還是有仇?若是有仇,今日又算得上是大仇得報嗎?
因為心裡複雜,各種情緒愈發喧嚣。她不想待在人多的地方,便一路疾走,回到了自己看守的無名指山。
山上狂風大作,吹起落葉紛紛。
她的目光落到草葉上的樹枝,便随手撿起一根,于洞穴外揮舞。
從“白日依山”到“黃河入海”,從“好鳥相鳴”到“落英缤紛”,最初緩慢,随即越來越快,招勢越淩厲,心就越亂。
世界一片墨色,狂風席卷烏雲,無形的壓力,無形的漠然。
李良玉自己也變成了灰暗世界的一隻猛虎,心似有憤懑,卻不知道如何發洩。
“空山新雨”、“浮雲來去”、“穿花蛱蝶”所有的劍招,都随着心境的變化而變了味。
小時候的她,不是沒有想過。
懷清哥哥讓她去送信,自己去和其他村民留下來死守,借故保全了她。
良玉把半塊金丹給她吃,也是知道自己藥石無醫,所有設想的未來均無法到達。
那個皇帝,表面溫和普通的宋端帝,手上沾染着多少看不清的血,随口一張又能夠害死多少無辜之人的性命?
懷清哥哥被他污蔑。
村裡人被他所殺死。
被他這位百姓尊重愛戴的皇帝。
她的爹娘,她的弟弟都死于那場逃亡之中,成為故事中微不足道的一筆。
隻有隐姓埋名,改頭換面的她,抛棄親族,僥幸活了下來。
她都模糊地想到過,隻是難以去面對。
現在,宋端帝已經死了,他所做的事情已經昭告天下。她是知道得太晚了?又結束得太早?過去所失去的一切,無法再複活。就連她的情緒也沒有出口。
她不用再複仇。
連悲傷也是無關緊要的。
也就隻能一劍一劍,劈向虛空,劈向虛無。
更悲哀的是,她連憤怒這種情緒也太少了。責怪海龍?怨恨宋端帝?還是将劍指向毫無作為的自己?究竟是誰書寫了因果?又如何了結因果?人除了承受這種因果之外,是否還有别的出路?
世界的規則等級森嚴,像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階梯,人隻能不斷不斷地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