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村裡，兩人則是各自回家。

彩雲和阿珠雖然是姐妹，但村子裡有雙胞胎不詳的傳言，所以在神婆和村長的安排下，便選了其中一個孩子，給其他沒有孩子的人家收養。

這當然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父母最後留下了晚一兩炷香出生的阿珠，因為她更為瘦小。

從小生得白白胖胖、不愛哭愛鬧的彩雲，則抱給了其他人家。

因而，阿珠的父母常常内疚，常常心疼養在别人家的大女兒彩雲。

嘴裡也時常念叨起彩雲的名字，在村子裡碰到了彩雲，那更是依依不舍地癡望，簡直到了挪不動道的程度。

盡管他們都知道彩雲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勤奮能幹，收養她的家庭也十分滿意，挑不出一點錯來，對她幾乎沒有一句重話。

壓根不需要他們擔心什麼。

但仍是牽挂，仍是惦念。

久而久之，就激起了小女兒阿珠的不滿。

“你們左口一個彩雲，右口一個彩雲，總之是喜歡她，她懂事聽話，我頑劣不堪，當年倒不如把我送出去算了！”

如此也哭鬧過無數次，争吵過無數次。

父母又氣又痛，但提彩雲的次數總算少了。

不過，兩姐妹的感情倒沒有受到什麼影響。

主要是彩雲性情溫順，脾氣極好，因為不想讓收養她的父母多想，故而雖然挂念親生父母，但總是很克制，保持着距離。

但對這個敏感倔強的妹妹，卻是關心居多，兩人關系處得還不錯。

這日，阿珠回到了家，父母意外地憐愛地看着她，給她倒了一碗水，一手遞上毛巾，一手接過竹簍，看着她的眼神裡甚至有淚光。

阿珠大口喝了水，一雙好奇的眼睛，還越過水碗去瞅父母。

過分的，不同尋常的好，總讓她心有懷疑。

“說吧，到底是什麼事。”她放下碗，猜測父母今天的格外體貼一是有某些原因，要麼就是想從她這探聽她姐姐的情況，要麼就是想借她這一座橋梁，約姐姐見面吃飯。

總之對她有所利用。

才會這麼殷勤。

阿珠爹靜坐着不說話，隻有阿珠娘笑着抹眼淚道：“難道做娘的，就不能對自己女兒好嗎？”語氣裡卻是藏不住的悲傷。

阿珠心想，可你們還是疼愛姐姐多些哩。

場面又僵持了一會兒，身為一家之主的阿珠爹總算開口了：“阿珠，你過來，有件事我們要和你商量。”語氣分外凝重，倒不像是談她姐姐的事，而是想給适年齡的阿珠談許親的事情。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阿珠的心就砰砰地亂跳。

和她要好的幾個女孩，是有成了親的，有嫁給本村的，也有遠嫁給鄰村，别村的。

今天，也輪到她穿好看的紅嫁衣了嗎，不知道爹娘把她匹配給哪一戶人家了。

心中頓時浮現出，村裡幾個沒有嫁娶的高壯漢子形象……

可真走到前，去聽她爹說話，才知道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是和她商量嗎？沒有給她商量的餘地呀。擺明就是送她去死的。

原來八年一度的蠶神祭要來了，阿珠他們家抽中了紅簽，也就是說要在八天後，和其他三位童男童女，被送上山，被綁在桑樹上當祭品。

阿珠剛聽到這個消息時，腦子完全是懵的，像是放煙花一樣炸開了，又像是鍋裡的水煮沸了。

她小的時候，也見過蠶神節，那些被選做祭品的哥哥姐姐，哭着上了山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們的屍骨，也是八天之後，村裡人去山裡撿的，失去了所有皮肉，骨頭分散在山谷的各處，也許是遭受野獸襲擊，也許是真的蠶神娘娘降臨。

總之，他們是死了無疑。

村裡的人雖然也傷心，但堅信隻有這樣，蠶神娘娘才會保佑來年的桑葉長得更加茁壯，更有希望誕生萬中無一的能吐金絲的金寶蠶。

如此，偏居一隅的桐山村才會受到神的庇護，風調雨順，享樂太平。

阿珠萬萬沒想到，這樣“光榮崇高”的事已經落到自己頭上來了。

父親還在勸說她，要顧大局，識大體，一切都是為了村子，為了這個村子裡生活的人。成為祭品之後，她會成為村子裡的英雄，所有人都會銘記她的付出，她的家人也會受到恩待。

可阿珠，隻是在想，為什麼她爹偏偏抽到那一隻紅簽，為什麼運氣這麼不好？為什麼偏得是她不可？

那種感覺，是自己所有對于未來美好的幻想都将泯滅，她不會做新娘子，不會做誰的妻子，不會穿紅嫁衣，不會八擡大轎，風風光光地出嫁，不會生兒育女，不會組建家庭，為兒女成群，兒孫滿堂。

她隻有一個凄涼地在山中死去的命運，成為路邊不會得到任何人憐惜的骸骨。

為什麼是她呢？為什麼就非得是她不可？

阿珠看着父母，有怒氣無從宣洩，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個想象：

她要大聲地質問父母，“這個時候，你們最愛的大女兒彩雲呢？這個時候，這麼光榮的事，為什麼不讓她去做呢？姐姐肯定很甘願做這個英雄！”

她也可以想象。

父親和母親，肯定會痛心地望着她，甚至裝作苦口婆心，正義地一方勸誡她。

“彩雲已經是别人家的孩子了，我們家就隻有你一個孩子，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好啊，這個時候你知道你們家隻有一個孩子了。天天彩雲前彩雲後，我家彩雲的時候，怎麼不想你們隻有我一個女兒？好了，現在到了要送死的時候，你們知道愛護彩雲了，想起有我這個女兒可以去送死了……”

她應該要将這些，撕碎父母所有僞裝的話都說出來，怕将這個家扯壞得分崩離析，所有醜陋的面孔，所有隐藏的私心無處遁形，才肯罷休。

可是裡面又蹦出另外一個念頭，在勸說她。

硬是要舍棄一個女兒，不是彩雲就是阿珠，阿珠若能夠僥幸活下來，死去的便是彩雲了。

她真的舍得，帶她如珍如寶的姐姐去送死嗎？

爹娘不是把姐姐往外推出去過一次了嗎？留她在他們身邊長大。

難不成，這一次還要将姐姐推出去，是火坑，是死穴。

送走了姐姐，留下了傷心欲絕的爹娘，這難道就是阿珠想要見到的畫面嗎？

這種超乎尋常的理智并且冷靜的分析，讓那種沖動暴怒的情緒一下子抽離了阿珠。

于是，在父母擔憂的注視下，臉色極差的阿珠，做了一個超乎尋常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