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男孩馬上聞到了馨香的糯米糕味。白駒把糯米糕塞到男孩嘴裡。香甜湧入喉頭,男孩卻覺一陣反胃,一把拍掉了糯米糕,張口又吐出一灘黑血。
男孩感覺心髒越來越疲憊,身體越來越痛,捂着腹部,蜷縮在地上。
白駒手足無措地看着男孩,又看看地上的糯米糕。
然後他爬過去,把糕撿起來,送到了自己的嘴裡。
恰在這時,一個婦人尖厲的聲音響起:“你這個偷糕的小賊,果然在這裡——”又看到了一旁的男孩,登時喪心病狂地叫了起來,“啊啊啊!怪物!怪物!!”
不少人看向這邊,有人的驚恐更上一層樓,“這……這不是那兩個殺人的小孩嗎?”
“什麼?!竟然是他們?”
“不好啦不好啦,殺人的小孩逃進城裡啦——”
這裡又爆發出一陣騷亂,蔓延到了遠處的大皇子周圍。大皇子滄濯察覺動亂,問道:“發生何事?”
人群中有人仰起頭尖叫道:“大殿下!大殿下!是一個小怪獸和一個小孩,他們不僅殺人,還偷東西!!”
“大殿下,他們實在太可怕了,千萬不要放過他們!”
“大殿下,請您一定要幫助我們呀!”
滄濯此時隻不過一個七八歲的孩童,但他聽完這番話後,臉上露出了一個詭異卻親和的笑容,道:“當然,為民除害乃我天國份内之事,本神自會幫大家除掉他們。”
說完,他一躍而起,緩緩落到地面。人群紛紛給他讓路,讓開了一條寬闊筆直的大道。大道的盡頭,是兩個髒兮兮的小孩。
一個小孩衣服破敗不堪,頭發淩亂,手上還拿着糯米糕;而另一個被叫成“怪獸”的孩子,已經看不出正常人樣,兩隻眼睛隻有詭谲的紅,脖子上、臉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細紋,嘴巴裂到耳根,舌頭也變成了蛇信子的形狀。
滄濯冷眼看他們,毫不畏懼,抽出長劍,朝着白駒和男孩走去。
白駒看到遠處逐漸逼近的白衣身影,急忙拉了拉男孩。
男孩還蜷縮在地上,身體顫抖得不行,喉嚨裡擠出幾絲沉痛的嗚咽聲,根本不知道境況的危急,好了,這下他好像連聲音都聽不到了。
“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他!”
人群不約而同地喊出這三個字,氣勢洶洶。
白駒又急又怕,使勁拉他的手臂,可男孩仍然沒有起來的動靜。
遽然,一道淩厲的寒光閃過,滄濯的劍劈面而來,白駒吓得緊閉上了眼。
傳來被刺的聲音,可身體沒有被刺痛的感覺。白駒睜眼,看到眼前這一幕,驟然張大了嘴巴。
男孩擋在他身前,他的胸前,一把寒光凜凜的銀劍穿膛而過。猙獰的血洞裡溢出黑色的血,沾染了滄濯的那把一塵不染的寶劍。
男孩嘴裡猝然淌出血,像瀑布一樣落下。
白駒僵成了一個石像,隻剩顫抖的發白的嘴唇。
衆人都仿佛卸下了千鈞之物,所有人都道:“大皇子威武!”
“大殿下威武!”
“嚓”的一聲,滄濯拔出了紮在男孩身上的劍,男孩“砰”一聲又癱倒在了地上。
黑色的血汩汩而出,在地上四散開來,彙成溪流。
在周圍的人群哇哇亂叫,“這血是什麼東西!快讓人來清理,不要玷污了大殿下!”
“這血怎麼還冒煙了……”
男孩的血流得越多,他的身體就幹癟一分。黑色的血泊上冉冉升起黑色的煙,煙在空中變成一個鬼臉,然後消散。
白駒趴在男孩身邊,泣不成聲。男孩那可怕的臉上既有疲倦,也有輕松的笑意,仿佛馬上要解脫了。
“哥……啊!!!!”
男孩徹底魂飛魄散前,聽到了白駒第一次的撕心裂肺的喊聲,還有人潮的喧嘩。
後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那日之後,滄濯以為男孩已死,便不顧他,隻手将白駒抓進天國。白駒每次都想着逃離虎口,便時常躲進藏書閣中。
因尤煥在男孩内丹精元裡附上紅裳神力,男孩魂飛魄散後,紅裳裹住了他體内一縷神魄,暫且未落入形神俱滅的境地。
那一縷神魄正在尋找,尋找死人的屍體,隻要神魄附在那具屍體上,男孩就有複生的可能。
恰在那時,冥域灼龍族首領之妻逢臨盆之時,誕生了一個嬰孩。
那個嬰孩是具死胎。
灼龍族一下子便經曆了大喜大悲的過程,當他們都悲恸地給死胎下葬時,那縷神魄倏地便附在了嬰兒身上。
新生嬰孩登時發出一陣哭聲,灼龍族人都吓了一大跳,立馬轉而高興,孩子又活過來了!
真真是否極泰來!灼龍族族長欣喜若狂,和妻子與族人商讨,為孩子取名。
男孩終于有了名字,叫泠羽。
他有了第二個家,這個家看起來溫馨和諧,他好像再也不用心驚膽戰地生活了……可真的是這樣嗎?
神魄中的記憶從未在他腦海裡褪去,在天國徊宮裡五年的日子,帶着白駒奔波逃命的日子,被人人喊打喊殺,失明失聰變成怪獸,臨死前被滄濯一劍斃命的感受,他永遠不會忘記,這種陰影控制着他,讓他占據着灼龍族長之子的身軀,本能地小心翼翼地活着。
這也緻使泠羽面相看起來陰沉沉的,灼龍族長作為他父親,時常對他的不苟言笑感到擔憂,總覺這孩子天生自帶心事般悶悶的,又怕他會悶出心病,于是便嘗試送他一點好玩的小玩意兒,逗他開心。
泠羽隻覺這種玩意兒幼稚得很,但這個灼龍族長是他平生以來第一個對他這麼好的人,于是他對這個父親扯出了一點笑容,露出小孩子本應有的天真的表情。
能看到孩子的笑顔,即便泠羽的笑看上去隐隐像在譏嘲,但至少不會一直闆着臉了,族長也高興得很。
泠羽在冥域暫時平和地過了七年。
他的七歲又發生了一次驟變。天冥大戰爆發,灼龍族首領慘烈犧牲。
族長臨死前,将身上的九片硬鱗盡數抽出,五片給予泠羽,四片給予妻子。
天冥大戰見證了灼龍族的覆滅,同時冥域大敗,泠羽跟随母親一同逃亡。
母親在大戰時重傷,二人又身無分文,本以為要開始過風餐露宿的流浪生活,恰逢一位“心善”之人出手相救。
該人名喚黛夷,仙界缥缈嶼嶼主。
泠羽不相信黛夷會無緣無故救他,當即狠狠拒絕了他的援手。
可身邊這個冥域的母親似乎并無戒備,感激涕零地接受了黛夷的相助。
泠羽本想阻止,但看在這個母親受了傷的份上,隻能忍着性子跟着黛夷走。
黛夷将母子二人送到石幽山中的一個木屋裡。
小木屋設備齊全,周圍寂寥無人,倒是不失為一處優良的靜心養傷之地。
黛夷好心提醒他們二位,冥域大敗,天國大皇子滄濯下令仙界仙門人捕捉冥獸,冥獸如今各處逃亡,人人自危,石幽山這裡四野清靜,沒人能發現這裡,二位大可在這裡安居。
母親驚詫,原來黛嶼主早就察覺了自己冥獸的身份,還冒着抗旨不尊的危險救助他們,心中便對黛夷的敬意與感激之意更進一分。
泠羽仍對黛夷虎視眈眈,黛夷為打消這個孩子的警惕,親手割愛贈予他天國神劍斬金。
黛夷以為這樣就能博得他的一點信任了,可這小子卻精明得很,不僅真的霸占了斬金,對黛夷的态度仍是戒備心十足。
黛夷忍無可忍,終在泠羽十歲那年,放火燒了石幽山的那個母子二人居住的木屋。
誰能想到往後竟能發生各種離奇古怪的事。
***
侍從厲彥進入泠羽殿中時,不由冷得打了一個哆嗦。
殿内光線微弱,通室氤氲着冷冽如冰窖般的氣息。
唯有泠羽手中的一件紅裳的金色紋路閃爍細碎光輝,為沉寂壓抑的殿堂撲朔一點生機。
此時泠羽正做着針線活,改良紅裳上的紋圖。他為絲線注入了神力,使金絲無光自輝,繡上的圖案栩栩如生。
“陛下,此等針線活交給織女族便是,何必親自勞神費力?”
泠羽并未停下手中的動作,平淡說了聲,“這是給她做的。”
厲彥正欲再勸,立馬止住,他清楚陛下的性子,倘若他這個時候再多嘴一句,陛下肯定立馬就會轟他出去,沒人能阻止他做他想做的事,無論是真心規勸還是懷有别的心思,都将免不了受到陛下的嚴懲。
“滾出去。”
厲彥冷不丁聽見陛下的低斥聲,心知陛下嫌礙事,即刻匆匆離開。
殿中恢複死寂。泠羽對手中的紅裳繡紋已琢磨了半月有餘,除了玥兮不想見他的時間外,隻要有一點閑暇時間他便繡紋。
今夜算是完工,他将紅裳鋪平,施法撫平每一處褶皺,再小心地折疊起來,最後放進一透明琉璃匣中。
他端起琉璃匣,往玉薰殿走去。
玉薰殿内也同樣得光線黯淡,離奇的是,殿門竟是打開的。
“玥兮,你睡了嗎。”泠羽問了聲,沒人應他,他隔着屏風向内望去,床鋪上平平整整,并無人影。
“玥兮,我進來了,我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要送給你。”
殿内一片靜悄悄,泠羽緩步踏入殿中,張望四周,一個淺碧色身影在暗沉的月色中進入了他的視線。
此時玥兮正端坐在妝奁前,背對着他,沉靜不語。
她一旁還放着白駒送來的補湯盒,并未開蓋。
玥兮慢慢轉過頭,她眼中似乎藏着霧氣,她看了泠羽一眼,視線下移,目光落到他手中的琉璃匣上。
泠羽走到她身邊,把琉璃匣放在她面前,輕輕開蓋,一紅豔似血的衣裳在她面前攤開,衣上繡工精緻,金絲微耀,整件衣裳看着愈發神秘,深沉而熱烈。
“這件紅衣在以前救了我們很多次命,現在我把它變得嶄新,你将它附在體内,可保你一世平安。”
泠羽靜靜地等待她的反應。
玥兮掃了紅裳一眼,片刻後移開了視線。
泠羽即刻将紅裳放了回去,他靠近玥兮,在她面前蹲下。
他擡頭看她,“是不是還在因為我擅自犧牲陶椿族人給你增長修為而生氣?”
玥兮皺眉望向别處,沒有理他。
泠羽輕聲道:“我沒有提前與你說,是我不對,你不喜歡,我再想想别的辦法。”
玥兮仍然沒有說話。
泠羽低下頭,伸手握住了她放在膝蓋上的那雙手。
玥兮的手很冷,泠羽的手更冷。
她并沒有甩開,任着泠羽摩挲自己的手。
一個世界上最寒冷的人,怎麼可能會捂熱别人。
兩個人的手互相摩挲,好像并沒有熱意。泠羽道:“我知道你很早就跟我說過,你最恨被信任的人欺瞞。我做了最對不起你的事,我不會求你原諒,我隻想補償你。”
玥兮眉頭越蹙越緊。
泠羽握着她的手愈發得緊,他凝視玥兮,蒼白的臉襯得眼尾那抹猩紅顯眼異常。
“玥兮,我真的錯了,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