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病了?”她打量他蒼白如雪的面孔。
妖也會生病嗎?
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用力閉了閉眼睛又睜開,然後緩緩撐起身子,吃力地歪歪斜斜倒在牆面。“你在觀察我?”他看着她。
薛鳴玉:“我沒見過妖。”
“我也不是妖,我是人。隻是我會一點仙術,”他似有若無地歎息,“可我受傷了,我的仙術也不管用了。”
“你是人,那你應當有名字。你叫什麼?”
他半晌無話。
薛鳴玉以為他簡直是隻蚌,難撬得很。她想自己是得不到答案了,可這時他竟然又開口了:“沒有名字。”
“沒有?”
“沒有,”他說,“你可以随意稱呼我。叫什麼都可以。一個名字罷了,隻要我知道你叫的是我,什麼都無所謂。”
“好吧,那你——”
薛鳴玉話說一半蓦地戛然而止。
一個女人竟言笑晏晏地朝廟裡走來。
分明披風沐雨,身上卻纖塵不染。況且此地向來人迹罕至,她乍然出現在這裡,實在詭異。薛鳴玉靜默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女人腳上蹬着一雙草鞋,身後背着一隻大竹筐。她笑吟吟地踏入廟中,絲毫不見外,接着利索地解下竹筐。
薛鳴玉的目光登時定住了。
那竹筐裡裝着的赫然是一條被切分成幾段的巨蟒。切口整齊利落,碩大的蛇首壘在最上,那對黃澄澄的眼珠子渾濁地睜着,死而不僵。
“是不是很漂亮?”見薛鳴玉被她的寶貝吸引,她得意極了。然後頗為愉悅地撫過蛇身密密麻麻的花紋,“隻是可惜了,我要留着作藥的。不然就送你一段了。”
她說話時的口吻十分熟稔,好像與薛鳴玉相交已久般。
“對了,你知道哪裡有苦佛草嗎?我就差這最後一樣了,”她苦惱地皺起眉,又飛快舒展開來,躬身平視着薛鳴玉,親昵道,“可以的話,幫我找找罷。”
她雙手合十懇求她,“我會報答你的。”
薛鳴玉直白問道:“怎麼報答?”
“帶你跟我回山門,如何?”她微微地笑了,“我可以讓你無病無災,長命百歲。”她知道的,這是大多數凡人無法拒絕的報酬。
薛鳴玉果然說好,隻是多問了一嘴:“如果我幫你找到,卻讓你帶走另一個人呢?”
她訝然望向她,思索了片刻,又道:“另一個人是誰?若是他的話,可不行。他身上因果太重,麻煩得很,我不能帶他回去擾了山門的清靜。”她擡起下巴朝那人點了點。
她剛踏進這座廟就感知到裡面同類的氣息了——那是個受了重傷的修士。
修士、受傷,大概還是在躲什麼人……才會放着山上不呆,跑到凡間來。無論哪一樣都很麻煩,何況幾者兼具。她不大想與這個同類相認。
“何況我是瞧你甚合眼緣才願意破例收你做個藥童的,等閑人可入不得我的眼。”
她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把蒲扇輕輕揮着,并含笑道:“外面那些人都是你殺的吧?他們死前的怨念都追過來了。”
說着她探出手湊近薛鳴玉的臉龐,而後憑空攥緊指尖,一緊一松之間,好像真有什麼被她掐斷了似的。
“你說罷,你要誰來替你?”
薛鳴玉答:“一個要死的人。”
……
苦佛草就生長在這片山上,隻是藏得隐蔽,尋常人難以發現。
虧得薛鳴玉便是在這山野之間長大,因此再熟悉不過。她拖着饑腸辘辘的胃冒着濛濛細雨入了山林,又背着填得滿當當的籮筐回來。
籮筐裡一小半是苦佛草,剩下的都是野菜。不過說是野菜,其實與路邊随處可見的雜草無異。看着實在難下口,可饑荒時節是不容許挑三揀四的。
薛鳴玉任由那個奇怪的女人在籮筐裡挑挑揀揀,自己面無表情地把野菜吃了。
真難吃。她咀嚼的時候嘴裡都忍不住泛酸水,可肚子還因為挨餓燒得慌,于是她隻好梗着脖子盡力咽下去,一點沒給旁人剩。
她是不管别人死活的,誰餓了誰自尋出路去。
女人将病秧子領到跟前細瞧時還再三詢問她:“你可想好了,你不跟我走?”
薛鳴玉慢吞吞拒絕:“我不走。”
思索了一下,她又向女人确認:“你能治痨病嗎?”
女人撫摸着病秧子的頭頂,像摸什麼阿貓阿狗。她暢快大笑起來,“莫要說痨病,入我荒雲山,何愁無長生?”
那隻手看似輕柔地擱在病秧子頭頂,卻叫她直覺腦袋發沉,脖子酸得幾乎擡不起。
“你叫什麼?”女人問道。
病秧子誠惶誠恐地答:“阿……阿福。”
“好阿福,”女人笑吟吟地摸她青灰的臉,“你的運氣可算來了。如今有人要把一世的平安長壽讓與你,你待如何?可願侍奉我左右,随我同回山門?”
阿福頓時驚慌失措起來,隻是茫然地呆呆望着她。
她隻知面前的女人似乎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可無論如何也不明白為何這樁好事莫名便落到了她頭上。
無功不受祿。别的什麼大道理她不懂,但這一點還是心明如鏡得很。
她嗫嚅着說不出話,女人的神情便淡下來,“枉你一片苦心,人家卻不領情。”
薛鳴玉并不惱,徑直對阿福道:“你娘死了。”一句話霎時毫無預兆将阿福砸了個眼冒金星,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昏死過去。
外頭風雨大作,隐隐有紫氣流動,雷霆乍驚。
阿福隻覺得一縷魂被片作兩瓣,耳邊是一聲漸比一聲沉的驚雷,腦子裡又是另一陣轟隆隆的響。她頓時流下兩行淚,抽噎不止,話都說不出。
薛鳴玉不看她,扭身找了處幹燥的地坐下。她從兜裡掏出銅錢,翻來覆去地瞧,仿佛要瞧出一朵花來。幽靜烏黑的眸子低垂着,口吻淡漠,不疾不徐的。
“我欠她一份情,如今她死了,補償給你也是一樣。”她頓了一隙,“還是說你舍不得她,甯可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