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嗜血宮闱裡的人,沒有一個是傻子。
楊世延看向她,依舊深情,甚至帶着同情,惟獨再也沒有了一種叫做信任的東西。
而越是地位尊貴,權勢赫赫的人,這種東西就越稀有。
甚至楊世延在此之前,也并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他隻是知道了趙桓征不是自己親生,因為他的生母另有其人。
至于馮孝惠當初到底有沒有懷上他的孩子,他都沒有調查清楚。事情已經過去了太久。
這場對峙,其實與他無數次與政敵周旋時的爾虞我詐并無本質差别,他想虛張聲勢,以期從馮皇後這裡得到更多當年的細節和真相。
現在,他的确知道了更多。
他和她有過一個孩子,是個女孩,不過已經死了,以馮氏做事之狠辣無情,絕不會留下這麼一個皇後與人私通的證據給世人。
這個消息無疑讓他無比傷楚,但也無比重要。
至少她親生的唯一的孩子,是他的。對于這麼多年的癡情來說,倒也不算最壞。
隻是可惜,他唯一的血脈,他還沒有見到,就被馮氏人弄死了。
從今以後,馮氏何止不能出任要職這樣簡單,他要屠光馮氏滿門,一洩心頭之恨。
……
楊世延最終堅定了氣力,推開她又站了起來,步履顯然比來的時候要堅決了許多。
他這麼多年在戰場與官場,早已經經曆過無數更為艱辛和痛苦的時刻,以至于有足夠的經驗,去慢慢舔舐傷口。
隻是他知道今日走出去以後,他将失去的是一生為之赴湯蹈火的東西。
以後,這處幽深的茶舍,他應該不會再來了。
走到長窗前,馬上要離開的時候,回首對馮孝惠說:“我知你也有無可奈何,可是說到底,皇後也是貪戀權勢。惠娘,你的确該恨馮氏,因為你與他們也是一樣的人。”
楊世延神色不豫地從禅茶别院出來,步履沉重,一路沿着寺院的甬道往前面大殿去。
因為從前每次來甘露寺的目的都是為了與馮孝惠幽會,他總是從後門進來,又從那裡離開。
如今他想去走一回正門。
然而還沒走到大雄寶殿,在羅漢殿前的碑林處,一個穿着水紅色襦裙的丱發少女就蹦蹦跳跳的往他這處奔來。
跟随的兩個婢女根本跑不過她,在後面氣喘籲籲的喊着:“小姐,當心路滑!”
楊詩瑤的笑靥如花,她不算絕色的姑娘,卻勝在可愛,面如滿月,一雙鳳眼一笑起來喜氣洋洋。
“阿父!沒想到你也在這!”她像一隻叽叽喳喳的小鳥飛落到楊世延身邊:“我還以為阿父說自己不信鬼神,也應當是不信佛祖。沒想到你也會來寺裡。”
她忽然又想到什麼,先發制人地調侃他:“咦?曹管家今日說你去宮裡觐見了,怎麼沒去拜皇上,而是來拜羅漢?”
楊世延不回她,隻是微笑沉默,片刻後,兩個婢女才跟上來。
兩個婢女也是氣喘籲籲,隻是此刻意外的在寺廟裡看到家主,她們唯恐會受到責罰,神色慌張地自責:“奴婢們沒有跟好小姐,請大将軍治罪。”
“詩瑤,你該注意自己的言行,京中貴女如雲,沒有一個冒失如你。沒有我的準許,竟然私自出府。”
“阿父,詩瑤知錯。隻是有事情才出來的,并不是貪玩……”
楊詩瑤垂首聽訓,也隻是做做樣子,她知道楊世延從不對自己動怒,最是疼愛驕縱。
“方才阿父錯怪了,我是見到阿父心裡高興,才跑了起來,你問問她倆,平時我很端莊的。”
她是自己死去的戰友楊卓将軍的遺孤,楊世延因為心慕皇後,終身未娶,膝下也隻有這麼一個養女,因為是戰友臨終托孤,因此對楊詩瑤也是疼愛有加,雖然對她嚴厲,卻從不打罵。
見楊世延神色和緩,楊詩瑤恬然一笑,扯他的袖口:“阿父應當不生氣了吧……”
随後她往羅漢殿内觀瞧,自言自語道:“奇怪,方丈明明告訴我宗源哥哥在羅漢殿給監院大人瞧病,怎麼不在這裡。”
聽到“宗源”二字,楊世延倒是有些意外。
“你來找太醫令?”
楊詩瑤低頭又微微點了點頭。
“詩瑤,你又不喜醫理,找太醫令做什麼?”
楊世延忽然發現詩瑤比去歲又長高了些,已經到了他的肩膀了。
甘露寺蔥茏的古木裡,唱着情歌的鳥雀叽叽喳喳,他的養女長大了,他竟渾然不知。
難道沒有血緣的關系,所以不會走心去關注?
那麼馮孝惠為何能做到對趙桓征事無巨細的在意?
他的神思很快被眼前的少女拽了回來:
“我找太醫令大人是想問問太子殿下的身子怎麼樣了?他都病了大半個月了,我想問問太醫令他好些沒有。阿父可有消息?到底是得了什麼病,這半月都不好的……我很擔心殿下的安危。”
楊世延聞言緘默,不知該如何作答。整個朝野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太子最近的行蹤,即便是,他的人也追丢了。
此時,卻見羅漢殿走出來一個翩翩白衣的年輕男子,正是徐丞相的世孫,太醫令徐宗源。
似乎是在院裡已經多少聽到了父女的對話,徐宗源對楊世延行禮後,道:
“娘子莫要擔憂。太子殿下是風熱之症,為免皇後娘娘憂慮,彰顯孝道,殿下決定再休息一段時日,尚需要個把月的時日,才能重新親政。”
楊詩瑤聞言果然卸下了擔憂,她料定太醫令是個可靠的人,不會騙她。
她與徐宗源都曾經入太學做太子殿下的陪讀。如今長大了身份各不相同,同窗情誼卻還是在的。
“既然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她知道私會外男畢竟不是什麼敞亮的事情,縱然是大将軍溺愛她這個養女,也不能做得過分,于是扯了婢女告辭:“我還要去大雄寶殿敬香,就不陪伴阿父和太醫令大人了。”
見楊詩瑤走遠,徐宗源才對楊世延正式再行一禮,兩人随意寒暄了幾句,楊世延還不計前嫌地詢問了徐丞相進來身體是否康甯。
徐宗源不愧是出身太學的太子伴讀,回答有禮有節,滴水不漏。
楊世延對他表示了感謝,畢竟現在知道太子如今不在東宮的人并不多,顯然太醫令能看在他和皇後的面子上,對徐丞相也隐瞞這件事,是一件大大的人情了。
然後楊世延本打算就此告别,卻見徐宗源最後還是眉頭微蹙起來。
随後他試探着問:“将軍,子泮微服出走這麼久,将軍可有消息?臣前日去給皇後娘娘請脈,她多日不曾安睡了。朝中亦謠言四起……”
子泮是趙桓征的小字,徐宗源這樣稱呼他并非不敬,而是想以朋友的身份,淡化這個有些敏感的提問。
徐宗源幾乎是宗親貴胄中,與趙桓征交情最深的世家公子,從前楊世延以為趙桓征是自己親兒子,愛屋及烏對徐宗源也格外青眼,甚至無所謂他與徐丞相在朝中争權的種種,力挺徐宗源成為大鄭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太醫令。
他那時候格局十分之大,無論是否是政敵家的嫡孫,隻看重徐宗源的才學,希望趙桓征通往天子的路途上,多一個有力的肱骨……
如今看來,一切都變得荒唐起來。
徐宗源小心翼翼,面對他突然冷下來的神情,顯然還有些畏懼,額頭上起了一層薄汗。
楊世延自然不能說實話,自己日前派了一衆高手去刺殺趙桓征,卻未能将他的首級帶回,他其實還挺遺憾的。
楊世延對于這個問題選擇不予理會,他此刻隻想問自己真正關心的事情:“詩瑤……很在意太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