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也拉開了景和末年那場悄無聲息開場的離亂之始。
也注定了今日的淩解春身首異處,暴骨荒野。
多年之後,淩解春死到臨頭,見那時光中逐漸渙沒的字迹,方才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那個傻子啊,莫不是到了豔詞傳唱江南那一刻,方才死了心、絕了意。
可是這最後一封書信,最後隻是被剛剛名揚天下、剛剛嘗到了盛名的淩小侯爺随意丢在了故紙堆中,連拆開望一眼的興緻都未曾有過。
不過是個年少的貧賤舊友,帶着那遙遠故都陳舊破敗的矜持與寒肅。
真正見識到了那帝都煌煌高門大族、世家貴胄的淩解春,實在不願再去追尋那淵聲巷中失意又詩意的童年與少年來。
那個連走路都不會的小和尚,早已被京華炙手可熱的淩小侯爺丢了,棄了,忘記了。
連同那佛前炙熱的一吻。
時光不會倒流,失去的無法挽回。
這一生深恩負盡,卻無以為報。
可是望秋的情意太靜谧,似乎沒有怨,無有悔。
仿佛辜負了、忽視了,也無傷那一分的清幽與甯和。
連斷意之書,都肯問上一句:此别經年、君安否?
那些舊信筆觸溫良,連查抄淩府的禁衛都懶得再多看一眼。
信手擲了,由使役草草掃做一堆,火光下盡化于飛灰。
連帶着那廿年鑽營,廿年風月,二十載籌措,二十載風霜。
側首遙遙南望的淩解春,凍得僵硬的唇角蓦地擡起一絲笑意來。
這一笑,亂發囚衣之間,也當真是色如春花。
殺人無算的劊子手執刀的手都不由頓了一頓。
蓦地回想起先帝的那句:“堪為五陵第一人”。
淩解春想,以望秋的心性,他魂歸故裡,望秋亦還會願在佛前替他誦一遍往生之咒。
這一世,便不算是枉來。
他嘴角不自知地噙起一個笑來。
北風夾雜細雪如刀。
冷鐵透骨,涼意從骨縫中一絲一縷浸入,隻餘掌心那一顆佛珠,溫潤一如當年的江南細雨。
不遠處僧道作法之聲遙遙傳來。
原來要殺這麼多人,新登九重之巅的那個人也會驚懼。
飛雪如梅舞。
夾雜着佛号喧天。
監斬官口中,一個一個姓名拉長聲音喚出。
死生已斷。
候斬一千廿七人,他淩解春不過是其中微末不起眼的一個而已。
簽牌落入薄雪青磚,在混沌的梵音中,清脆地一聲悶響。
劊子手再不猶疑,手起刀落。
血彙入血鑄的冰河,蜿蜒流過冰冷的午門前。
那刀夠利。
斷首之痛,壯志成空,抵不過心底突如其來的鈍痛,二十年未曾去回應過的痛楚。
青燈黃卷,晨鐘暮鼓。
眉眼沉靜,明明宛如古井深潭,卻原來早已是暗潮澎湃。
缱绻眉目間,波瀾洶湧而生。
頭顱飛起,他甚至還有心去欣賞了一把日月倒懸,天光晦暗。
若是能再見他一次便好了,他想。
可惜,他隻能與無數熟悉或陌生的頭顱一同飛揚落入雪泥血漿,徒染一臉髒污。
所謂的五陵第一人,最後亦不過是一顆污濁難辨的首級、一具破爛的皮囊。
與生前的親朋、故舊、玩伴、死敵一同胡亂扔去亂葬崗,薄土掩身,深雪埋屍。又做了千秋鄰裡。
來年春日,隻剩一抔淩亂的骨骸,再辨不出你我。
此生已然行至末路。
最後的識海之中,他卻想到,那道意味不明的問罪诏月前便已經下傳二府一十四道。
那毗盧寺裡的望秋,是不是也已經知曉了他的死期?
淵聲巷口便是高高的告示樯,可是那告示牆太高、太高了,他的小和尚坐在輪椅上,怕是拼命仰了頭也看不到。
或許,是根本傳不到了,柔渾的鐵騎、西南的亂軍早已将帝國割得七零八落。
長道漫漫,故裡迢迢。
到底,是歸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