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功無過,不聲不響。
破敗的門第,年少的遺孤,在這貴胄當道朱衣滿巷的長安城裡聽不到一聲歎息。
重情的老皇帝難免歎惋感慨了一番,當即要賜還爵位。
出人意料的是,如此雨露君恩,多好的傳奇話本,本應上演的一出傳奇佳話,年輕的戶部司長史卻跪在禦駕前,以生母出身卑賤為由給辭了。
淩解河的母親乃是行舟歌女,如今他年紀輕輕,職位不高,自然無人說道,但他日若爬上高位,再被有心人指摘,以此做出文章來,也确是理虧不妥。淩解河在長安城沉浮數年,心中門道最是清楚不過,他已經在這長安城中站穩了腳跟,但他的弟弟還沒有。
如今世家當道,重出身重名節。想做人上人,靠他一人可不成。
與其做一個随時可能因身世受人指摘的淮南侯,倒不如做一個友悌恭讓的清白文官。
野心勃勃的戶部長史再明白不過,隻有根基夠穩,才能緊緊盤結于地,淩于層颠,橫生出漫天枝桠。
他不介意借己之力給幼弟鋪一條康莊大道。
左右得到的好處,都是他淩家的。
況且最重要的還是,長安大,居不易。在京中鑽營,與那些貴人周旋籌措,最需要的是銀子。
淩解河兩袖清風,背後可沒有一個好舅氏可供仰仗。
而淩解春不一樣,他有的是錢。
果真,皇帝回宮後着人一查,知這淩家還有一位小公子在江南,母家地位雖不高,卻到底是個良家子。
合适。
這一跪一拒,淩解河得了皇帝青眼,得了士林中滔天聲名;淩解春得了個安穩爵位,得了潑天富貴。
雙雙抓住了錦繡前程。
隻是年輕的淩解河和年少的淩解春當時都還不夠明白,家破人亡到底意味着什麼,沒有兵權、沒有姻親,隻得依附皇權的淮南侯府在這波谲雲詭的長安城中将要面對的,又是何等複雜難解的局面。
這紛亂錯綜的棋盤,這一城池的,就這麼砸在了青溪裡尋常巷陌、每日推着望秋在秦淮河邊瘋轉的淩解春身上。
舊事不堪記,轉眸已然是來世山迢水遙。
“剛過楚州了。”青硯道:“停了一夜,見公子睡得好,便未叫醒公子。”
淩解春正閉眼揉着額頭,聽了這一句,擡頭奇怪道:“楚州?怎麼是在往北走?”
青硯奇怪道:“我們要入京,自然是在向北走。”
淩解春震驚道:“我們不是要去往金陵城麼?”
青硯也怔住了,他家小公子一醒來便有些奇奇怪怪,講的話也莫名其妙。
青硯摸不到頭腦,隻知滿頭霧水地向他家公子強調道:“我們要入京啊……”
淩解春道:“如今是哪一年?”
青硯愣了一下,遲緩道:“景和十七年。”
淩解春小聲嘀咕道:“那沒錯啊。”
景和十七年秋,他正應是往金陵投奔舅父、繼續勾搭他的小和尚啊。
那之後才有他們……咳。
青硯茫然了半晌,突然恍然大悟,端起藥來:“吃藥了公子!”
講了一會子話,他險些都忘了,他家公子正病着呢!人發着熱,嘴裡講些瞎話,太正常了!
淩解春卻忽然回過神來,掀了被子,推開青硯沖出船艙。
藥被打翻在地,昏黃的汁液濺了衣角,淩解春卻無暇他顧。
青硯急得跺腳:“公子!藥啊!藥不能停啊!”
淩解春卻顧不得他,他一胸膛的意氣,撐住了他的病體,撐住了那一口氣。
頭不重了,身子不痛了。
他像新生的嬰孩一般,一身的潔淨與清爽。
他本來就是新生。
如果這是夢,那為何不去将這夢做得更完美些?
他撐着艙門,向船工大吼道:“掉頭!去江甯!”
他到底在前世做近二十年家主,一身的威儀氣勢,那些船工聽了,竟然也真的調了帆,操船緩緩停在河中。
淩解春拾步走向船頭,摩挲着那已經有些年頭的烏木欄杆,對着一江浩浩蕩蕩的秋水,仰天大笑,笑着笑着,笑得落下淚來。
秋風浩浩殇殇,天高雲闊,北雁南飛,清鳴聲聲。蓦地吹散了淩解春胸中的郁結塊壘。
萬裡山河,千載城池。
近的是風流蘊藉的舊都江甯。
遠的是錦繡遍地的新京長安。
一朝堂的道貌岸然,底下是分明爛透了朽骨,卻堂皇披上堆金勾銀的袍飾。
去他娘的帝都長安,老子不去了。
去他娘的淮南侯,老子不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