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人?!”淩解春恨聲道:“是朝中無兵了麼?”
前世他爹帶了三萬大軍前去雲州平叛,遇柔渾十萬騎軍,大潰于懷雲坡陰陽關。
這沈蕭辰應是同淩解春同庚,甚至還要小上一些,十六歲的皇子,應當還被養在宮中,未曾有機會到軍中曆練過。
甫一履事,便是帶着皇城都尉府的八千傷兵去平定一場前世害得淩解春家破人亡、更是影響了中原十數年的大亂。
在淩解春這個多活了半輩子的人看來,幾與單槍匹馬前去送死無異。
他居然活下來了。
還勝了。
這個活下來的沈蕭辰……絕不簡單。
要知道,他爹的軍功可是自己實打實在戰場上拼殺出來的,與那些出身高門、屍位素餐的将領絕不一樣。
淩解春活了兩世,見過山河異色,敢講以他爹的将才,在大燕排到前三絕非虛言。
而這個第一次出宮、第一次上陣的少年,帶着比淩徹更少的兵力打了一場淩徹未能打赢的勝仗。
更可笑的是,這樣驚才絕豔的少年……前世竟然那般荒唐地死在了宮闱的床笫之間。
青硯不知他家公子的表情為何變得這般肅穆,隻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這些事都是他沿途在驿館客店打點、采買時聽到的,隻知年少的六皇子率八千皇城都尉府軍大敗雲州叛軍,并不知那皇城都尉府軍到底是何編何軍,更不知那被吹得天花亂墜的神兵天降背後又有何彎彎繞繞。
更不知道這零星幾個消息背後意味着什麼。
迎着秋末慘淡的日光,淩解春微微阖了阖眼。
雲州之亂在他心中太重了,哪怕如今知曉父兄還活着,也難以滌清他心中的沉痛與不平。
昨日的寒霜薄薄積在院中,淩解春垂眼看着面前的迢迢霜白,也仿佛嗅到了前世懷雲坡上蔓延而出的血腥之氣。
傳過遙遠的前世今生,被這位素昧平生的六皇子帶到了他的面前。
這樣倉促的一仗,意味着同前世一般,朝中根本沒人在意雲州之亂。
也意味着,有人想要這位六皇子死。
淩解春背後的院落裡,掐金熏爐中安神香冉冉升起,随着軍士入内帶進的寒風細細地顫了顫。
香氣濃烈,與烈酒、血腥氣混合在一處,變成一股刺鼻的味道,端地令人聞之作嘔。
室内不知燃了多少火盆,中庭更是攏了明火,火上置着刀具、針砭待物。
厚重的氈子隔絕了外面冷肅的空氣,也隔絕了室外明晃晃的天光。
軍士從明亮的隆冬初雪乍入到恍如炎夏卻昏暗陰沉的室内,重甲下不由得沁出幾滴熱汗來。
面色蒼白的少年倚在矮榻上,衣衫褪去大半,露出光潔如玉的半邊胸膛和一雙傷痕累累的長腿,額上冷汗密布,擡眸道:“何人?”
氣息不穩,語調卻波瀾不驚。
方才攔下淩解春的軍士已然向客店夥計打探過,在珠簾後一禮道:“回殿下,是淮南侯府的小公子,到長安城奔喪,途經滋水驿。”
沈蕭辰沉默不語。
“原來是淮南侯淩世子的弟弟。”正守着沈蕭辰換藥的曹俨不禁啞然失笑道:“怪不得。這樣好樣貌的少年郞,滿京城裡也尋不出幾個來。”
他方才進門的時候遠遠地瞥了一眼,任是他見慣了沈蕭辰的容色,也堪稱驚豔。
他轉頭與沈蕭辰閑話道:“殿下小時候也見過的,不知還記得否?”
京城遍地勳貴,五陵年少競風流。出色的少年郞更是數不勝數,他這話裡的眼光卻是極高了。畢竟是自幼侍候沈蕭辰身側,拿他自己的主子比,能看進眼裡的人物也确是不多。
但這話此時講來,故意留了截話頭,原是想引沈蕭辰與他閑話幾句,聊緩一緩他身上痛楚罷了。
誰料沈蕭辰卻并不接話。
漆黑的鴉羽斂下來,在少年蒼白的臉上投下一片斑駁的陰影,遮住了那眸中跳動的昏暗火光,白玉似的身子布滿了新生的創口,随着禦醫手上動作不受控地輕顫。
曹俨心裡微微歎了一口氣。
禦醫小心挑出一支深埋在胫骨内箭簇,連血帶肉。
曹俨見了血肉,陡然倒抽了一口冷氣,目光跟着晃了幾晃,實在不忍細看,微微偏過頭去。
一室靜默,隻餘那利刃刮骨的聲音難聽得刺耳。
閉上眼睛不知默默求着哪處神仙庇佑的曹俨,突然聽那少年低低地應了一聲道:“嗯。”
翌日一早,淩解春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無精打采地從房中出來,歇了一夜生龍活虎的青硯跟在他身後抱怨:“公子今日入了城必定是要直接到趙府哭喪的,什麼時候能回家都未定,難得能好好歇這一日都不肯好好歇着。”
淩解春按了按額頭呻吟道:“我也未曾想到,好端端的居然會失眠啊。”
青硯尖聲驚叫道:“何人?!”
淩解春被他一聲驚得渾身一抖,徹底清醒了。
淩解春門前竟然坐了個人。
一身髒亂的黑衣,隻有臉尚算幹淨。
青硯不由得多看了他家公子一眼。
雖是刀削斧鑿的一張臉,卻是胡碴零亂,好看是好看,但如此不潔,怕也是入不了他家公子眼的。
畢竟是個不速之客,青硯高聲質問道:“你是如何進來的?”
淩家住的是間三進的院落,侍衛守在一進,家丁住在二進廂房中,三進才是淩解春帶着青硯與幾位内院侍女。
淮南侯府也是軍功起家,侍衛與家丁武功都不弱,連淩解春自己也未曾察覺到院子裡多了一個人,不由得心中一凜。
那男子漫不經心地擡起頭來,眸光雪亮,冷冷地打量他們主仆一眼,滿不在乎道:“貴府招人麼?”
青硯喝道:“你是何人?”
那人伸出左手抓抓頭發,淩解春方才注意到他右邊的袖管居然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