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裡帶了太多的遲疑與茫然。
他對他這個爹委實沒有太多印象。
他三歲的時候他爹便帶着他大哥進了京,此後淩徹回揚州的日子屈指可數,活着的淩徹,他是真的未曾見過幾面。
更何況,還隔了這整整一世的煙雲變幻。
他這爹看起來同他大哥一般文文弱弱的,倒還真不似個軍功出身的武将。
實際上,淩家如今的四個男人,還真沒有一個看着像是武将的。
還沒待他胡思亂想完,淩徹信手抄起池邊采蓮船上的長篙,直直向他背上甩了一記。
這一記來得又快又穩又準,淩解春依然在怔怔地想,這……倒果真是個武将該有的身手。
離淩徹最近的淩解江連忙擰身去攔,卻一把抓了個空,長篙已經直直落在了淩解春背上。
可這一篙子落在淩解春身上……打得還是真不算痛。
那道淩厲卻不真正傷筋動骨的痛意落在背上的時候淩解春尚有餘力去想,他爹的武藝這些年在京都這膏梁地果真是懈怠了,他大哥是真的未習過武,若是當年他随他爹去了雲州,大概他淮南侯府便不會敗的那麼快。
……可是這世間事,當真是算也算不盡、理亦理不清。
世家多起于軍權,淮南侯府也不例外。
百年間山河異變,長江以北多淪于異族之手,北地大族多少都帶些遊牧血統,骁勇善戰。如今又是百年安定,世家大族也仰慕中原教化,待到起家江南的南燕一統天下,北地貴族亦多習南地風尚,這幾代的家主與世子,盡是文弱書生了。
這滿朝肱骨之臣,文臣極盡文臣,武将卻不若武将。
自太祖起兵于淮南,至今連帳下的小兵小卒都念起了之乎者也,他大燕三百餘年基業,也當真如日之餘韻,輝光愈盛,末路愈近。
從秦淮河畔的水洗脂粉,至長安街頭的錦繡成堆,萬般風流盡如煙。
他死的時候,柔渾鐵騎距這長安城,還有不到三百裡的一馬平川。
敗勢已成定局。
他未親眼見這錦繡成灰,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百般滋味霎時湧上心頭,再一棍打将下來,淩解春眼角蓦地劃下一滴淚來。
忽爾鈍痛輾過心頭,痛楚淋漓不欲生。
他未曾眼見這高樓起,亦未見這廣廈落,卻在王朝的如日中天中慣見了梁棟傾頹。
眼見盛世即将落幕的心煎如熬,卻又無一攬之力的自慚自愧。
這痛苦太過真實。
淩徹執棍的手微微一顫,便觸到身側淩解江與淩解河雙雙不忍移開的視線,這一棍下來,又不由自主的輕了三分有餘。
淩解河一步上前,躬身道:“父親,此罪在解河管教幼弟不嚴。”
他又小退半步攔在淩解春身前,雙膝點地,叩首道:“還請父親一同責罰。”
淩解春不記得那日他是怎麼被送回房的,隻記得他掙紮匍匐着往那棍下去,歇斯底裡着叫他爹好好管教管教他,也記得淩解江在一旁的溫言勸解,淩解河死死攥着他的手臂和他爹震驚的目光。
他突然覺得,他爹很好,他哥也很好,這一世堪稱是太過圓滿了。
國将頹,他卻尚有家。
圓滿得似大夢一場。
然而,這或許真的是再世人間,卻不是完美的好夢一場。
終究要有些缺憾。
畢竟,這世間事,哪裡會有十全十美,事事圓滿。
那日被淩徹打了這一通,哪怕是并未真的受傷,淩解春也小歇了有近半個月。
這小半個月,帝都之中可不如淩府之中風平浪靜。
陛下親自赴滋水驿,接傷重的六皇子回宮。
趙無任也終于擇期下了葬,追為少傳,禦賜金爵一對,銀若幹,特允持節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