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意的隻有淩解春。
他可不是要與沈蕭辰約飯。
反正他要回宮換衣裳,難道不應在自己宮中用過了午膳再出宮。
問淩解春能有什麼好去處?
是想去潞王府,還是禮部?
況且,到底是誰剛進京啊!他到帝京滿打滿算,不過才月餘啊!您自幼在帝京長大,怎麼也應該比我熟啊!
不過,畢竟是前世在帝京住了十幾年的人,更何況沈蕭辰停下了腳步,目光也柔和了些,流露出一點探詢和好奇的意味。
不過是個比自己還要小上月餘的少年。
長在深宮,難得能出宮遊玩。
他活了兩世,難道還真同個少年人計較起來了?
淩解春心一軟,口比心還快:“離府邸最近的是一家包子鋪,就在巷角,他家打的招牌幡子是湯餅,但千萬别買他家湯餅,包子才是一絕,尤其是那種時令肉餡的,隻要配方不失傳,足夠保他家三百年富貴,而且月月不同,過時不候。其實它旁邊那家賣蒸糕也不錯,但是出攤的時候不太固定……”
常明在一旁低低咳了一聲。
淩解春也意識到不對,連忙改口道:“前面一條街上有一家素齋,味道也是極好的。”
笑話,他帶六殿下出宮,結果倆人蹲在街角啃包子,明天不知道什麼風言風語就要傳遍京城了。
況且,他都還沒帶望秋去吃過的包子,怎麼能先帶沈蕭辰去吃?
不妥,不妥。
常明道:“六殿下不喜食素。”
淩解春:“……哦。”
出師不利。
“也不是不能吃。”沈蕭辰湛黑的眸子黯了黯。
不愛吃就講不愛吃,反正又不是出家人,裝什麼六根清靜啊,淩解春心領神會道:“附近巷子裡有家私房菜,不過他家隻接熟客,需要提前預約,我先打發人前去問問。”
沈蕭辰道:“不必麻煩了,還有别家麼?”
喲,還曉得顧念着自己名聲啊。
淩解春為難道:“那就隻能稍遠一點了。”
畢竟附近是侯府和公主府,占地頗大,府中人頂多出門買個包子湯餅,旁的生意也難做,自然不會開很多店。
“反正都是坐轎子,無妨。”
六皇子眼風一掃,自然有懂事的小太監跑去請肩輿。
他不知沈蕭辰為何突然改了主意,不回去換衣裳了,但為君者一言,為臣者隻能從善如流道:“過了博望橋有家玲珑館,雖然是連鎖,但這家坐鎮的是主廚,連菜單都與旁的店不同。”
突然熱絡起來,是淩解春醍醐灌頂,想到面前這位六皇子與皇城都尉府關系匪淺,如今天時、地利、人和,正是問他要人的好機會呐!今日這頓,務必要做到賓主盡歡!
淩解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連笑容都真誠上了幾分。
至于這張臉,多看兩眼,也不是不能忍受。
畢竟他落在淩解春身上的目光充滿了戒備與打量,與望秋如此不同。
“那今日就吃這家罷。”
“不必回宮了,直接去。”沈蕭辰終于點了頭,被小太監扶上肩輿,又回頭道:“但那家私房……”
“……殿下何時想去,知會臣一聲便是。”淩解春無語道。
既然去這家,幹嘛又問别處啊。這六殿下看來也是個心口不一的僞善之人。
若是宣王,從一開始便會惜字如金的給淩解春兩個字:不吃。
而且,會踐行到底。
那位素惡繁文缛節的宣王殿下,一輩子都同皇家貴族行徑唱着反調,連飯菜都隻願吃自己家人燒的飯,一開始是教養他的乳娘,後來是他那出身縣丞女兒的宣王妃,最後,是他自己。
明明同樣長于宮廷,可是行事作派卻厭倦了富貴膏粱。
淩解春時時在想,這世上怎麼會這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他最後一次見宣王時,他正在自己煮菌子湯,他知道淩解春是個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公子哥,吃不慣這些粗糧雜食,因而也未曾招呼他一起,他盛了三碗,一碗給乳娘,一碗給發妻,一碗自己默默吃了。
然後,便從容送了自己上路。
他以為如此便能保全淩解春他們,卻不知對手遠比他想象中更心狠手辣。
這樣一個人的存在,曾讓淩解春甘願赴湯蹈火,以身為梯。
雖然身死道消,但他值得。
而他今世還不曾認識宣王,今生他們兄弟又轉投了潞王門下。前世便格格不入的君臣二人,想必日後也不會有什麼交集,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轉了一轉,無端怅然若失。
常公公又低聲咳了幾聲。
衆人轉道已經向宮門外走去,隻留淩解春還怔怔地立在原地。
沈蕭辰用他那與望秋如出一轍的眼睛回首凝望着他,目光平定,如一泓深潭,日光下窅黑不見底,像是要将淩解春吞沒。
襯得那分明還有些稚氣的臉龐,有一種奇妙的違合感。
仿佛看透了他。
就如當年,他與望秋偷偷在佛像前喝牛乳,面前的巨大的佛像既威嚴又慈愛。
将一切盡收眼底,又對一切視而不見。
當時的他有一些莫名的懼意,又有一些莫名的理直氣壯。
而沈蕭辰……
他像望秋,也像佛陀。
更像地獄走出來的修羅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