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畫終于記起來這張臉,這就是第一晚來找她的女人。
地上趴着的女人擡起頭,小巧的下巴擱在地上,一雙濃黑色的眼睛看着郁畫,在她最後一個尾音落下後突然笑起來。
女人的嘴張大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緊接着尖利的笑聲刺進耳膜。
她笑着,兩行血淚卻從眼角凄然滑落,她大張着嘴,咽喉處卻隻能發出破敗風箱一樣的喘息聲。
張天賜抿了抿唇,幹澀的說,“她的舌頭,好像沒有了。”
“怎麼會......”莫柳不忍心地别過臉。
死去多時的屍體宛如活人,現在還發出刺耳尖利的笑聲。可所有人看着聽着,隻覺得心底沉悶。
就連害怕這種情緒,都不再明顯。
郁畫站起來,指着第一個鐵房子說,“這個房子裡面有一張遍布血迹的鐵桌子,角落堆着斷肢屍體,是器官買賣。”
“我猜的沒錯的話,這個地方的人口販賣已經成體系了對嗎?”
她偏過頭看着女人,蜂蜜般盛滿陽光的琥珀,與裹滿塵埃的黑晶對視:
“男人就殺人分屍販賣器官,女人和孩子就賣去别的地方。”
“當然,也可能有其他遭遇,不過這種境遇下也沒有區别了。”
“我一直覺得奇怪,這個村子裡的男女比列和大部分的孩子都沒有母親,他們确實沒有母親。”
“生下他們的是貨物、是奴隸,唯獨不再是人,怎麼會是他們的母親呢。”
郁畫歎出一口氣,“因為還有很多備選選項,所以出生的女孩可以随意丢棄。”
“這裡有那麼多可以懷孕的選擇,多的是機會生兒子。生下來的女兒扔掉就可以了,或者還可以再賣出去。”
忽有風來,四周的樹影明滅千葉飒沓,聲浪一波一波響起摻着女人嗓子裡的聲音。
千山鳥飛絕,唯有這麼一點絕望的回響。
女人嗓子裡的“嗤嗤”聲逐漸清晰,最後竟然慢慢變成不完整的詞句,她說得費力,衆人也聽的不明所以。
王書琦聽了半天,不太确定的複述,“胡...?呼籲......胡玉!是名字嗎?”
似乎是被人叫出了名字,女人慢慢閉上眼睛,這次更清晰的說,“報......仇,回...回......家,回家...”
她眼角的血淚還沒幹,那雙眼睛卻已經閉上。郁畫沒有靠近她,隻站在原地遠遠看着她。
“郁姐......這是?”莫柳猶豫了一下,“她是走了嗎?”
“沒有,”郁畫移開視線,“村子裡的異象就是因為她。”
什麼?
所有人都驚訝的看向郁畫,又看看地上弱小可憐的受害者。
張天賜的反應最大,“不會吧!她剛剛還在說什麼‘報仇’啊之類的。”
“是啊,你不覺得化身怪物以牙還牙就是為了報仇嗎?”
郁畫看向村子的方向,“村子裡東邊的村民晚上會變成怪物,白天裡東西兩邊的村民也完全不交流。”
“因為他們都死了啊。”
“東邊的人們是在這裡慘死的,死後仇恨不息,報複曾經的兇手。”
“可就算這樣,他們也回不了家了啊,這份怨恨使這個地方定格,沒有人能走出去。”
郁畫平靜地環視一周,鐵房子像是一個個猙獰的惡獸包圍着他們,屍骨與鐵鍊相互纏繞。
“身在地獄,誰又能心懷希望?”
燕涯似乎聽到她這麼說,擡眼去看卻隻能看到她沉靜的面容。
郁畫又擡頭看了看太陽,已經是快要下午的時間,接二連三的沖擊讓他們都忘饑餓,隻抿着唇角一言不發跟郁畫下山。
走出幾十米後,回頭去看,那幾個房子和胡玉已經看不到了。
“我還是心裡有點不舒服,那群畜生就這麼放過了?”張天賜冷不丁嘟囔道。
“沒有,胡玉沒有放過他們。”
郁畫垂眼,從袖口解下來一枝枯敗的柳枝,上山時還翠色欲滴的嫩柳此刻幹枯脆弱,用手一碰枯葉就粉碎着掉下。
胡玉跟其他怪物完全不是一個量級的,這個地方沒有村民敢踏足,就像是野生動物感知到天敵的危險一樣。
而且郁畫總覺得比起能被拴在船上的水鬼,和村子裡腦子完全不會轉彎的其他村民,胡玉要聰明得多。
不如說從一開始她就在人群中鎖定了郁畫,剛一見面,郁畫就感覺周圍的空氣都冷了不少。
思及此,郁畫繼續開口:
“還要多虧了張天賜的真情流露和大家都是好人,要不然咱們可能要跟村民永遠當鄰居去了。”
幹笑了幾聲後,張天賜後脖子一涼,跟隻兔子一樣就往前竄,生怕慢一步就被女鬼姐姐扣下來當鄰居。
其他人也一抖,紛紛加快了步子,暗自慶幸自己一輩子積德行善是個好人。
郁畫看着腳下一言不發,直到燕涯從後面晃到她旁邊才開口道,“那個老人家,你還記不記得?”
“她跟胡玉,長得是不是有點像?”
燕涯微一颔首,肯定了她這句話也肯定了她的猜想。
郁畫抿緊了唇角,那麼故事的走向就顯而易見了。
女兒失蹤作為父母肯定會滿天下的尋找,而幸運的是這位母親找到了她的女兒。
不幸的是,她自己與女兒一起也永遠回不去了。
正想着,郁畫突然感覺到一股涼風猛地襲上後背,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燕涯一把攔住往前倒的身體。
直到撞到燕涯的胸膛,郁畫才感覺到從後背開始極快的蔓延一股冷意和疼痛,幾秒鐘過後已經冷得她牙關打戰。
費力地回頭,正好看到燕涯另一隻手攥住了一把頭發,陣陣煙氣從他握住的頭發上飄出來。
幾秒鐘後那一把頭發就像是被揮發了生氣一樣,從他掌心滑落。
這個時候郁畫眼前已經有了白色的影子——她睫毛上結了一層霜。
後背的疼痛讓她懷疑是不是被打斷了骨頭,渾身的熱量仿佛一瞬間被抽走,就連心髒的跳動都在緩緩減慢。
郁畫眼前開始發黑,突然她一偏頭,感受到了溫潤的暖意從脖頸和臉頰處傳來。
她顫抖着手碰上那一點暖意,刹那間溫暖的感覺從指尖傳遞到了心髒。
是她的耳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