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啞的嗓音從他口中響起:
“曾經你能當做一切都不存在,那為什麼現在不行?你認為是對的,是真的,那就繼續這麼認為下去,為什麼不行?還是說,就因為那個人是我,所以我的感受不重要?”
“對你來說,你師父、師兄、師姐、孟凝,甚至吳芯桃,都比我重要不是嗎?”
“所以現在,你何必這麼假惺惺?非要守在這裡,除了自我感動,沒有任何用不是嗎?”
他再度開口,聲線清晰無比,如同一把鋒利無比的手術刀,切開了層層包裹的僞飾,露出本心和病竈。
這就是他和她這段擰巴别扭到極點的關系症結所在。
從來沒有真正的釋懷過,彼此這樣自欺欺人着,再怎麼生長着,地底的根也見不得半點陽光。
此時此刻,他說出口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一枚鋼釘,又狠又急地楔入她的腦子裡。
疼痛和震蕩讓她幾乎要站立不住,過往的細節在這一刻被她拾撿起,她從未覺得自己的腦子竟然這麼好用,交往的經曆在此時揭開封膜,露出銳利冰冷的一面,她想起了大學時和他的第一次見面,想起了他反常又壓抑的态度,想起了他曾經的嘲諷,想起了高中聚會的那天,那些人對她微妙的态度,還有他和她之間永遠都欲言又止的話題。
她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眼前的那團霧,擔心稍有用力就要被吹撥開來,“我們是不是曾經認識?”
讓她困擾的事情,都在此刻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明明隻是站在月下,為什麼會這麼冷?她感覺到月色潮水般漫過她的腳背,滲透進她身體裡,從腳底,到心口,冰涼到就連指尖也開始發麻,她覺得聲音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比大學還要早,在高中的時候。”
而不是像他說的,學校裡幾面之緣的陌生同學。
因為,無論在誰看來,她沒有任何遺忘他的理由。
許久,聞郁沙啞的聲音響起——
“但你沒有想起過一次不是嗎?”
“你曾經說過,能被遺忘的說明都不重要,既然這樣,糾結過去,并沒有多少意義。”
地窖幾乎見不到光,沈映蓊聽着他的聲音,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在腦海中勾勒出他的形象,是一道被冷然和自嘲填滿的剪影。
他站在地窖中,垂着頭,帶着脫力一般的疲倦:“你想問李阜鳴什麼,想知道什麼,都随你,到時候我讓張助陪你去,但是現在你先回去。”
“你很想讓我走嗎?”沈映蓊忽而問道。
聞郁看到那道身影在此時緩緩蹲下,像是坐了下來。
她在陪着自己。
聞郁叩在石壁上的指尖用力,踉跄着跨出一步。
“你說你是個自私的人,但是我也好不到哪裡去。”沈映蓊聲音有種抽離了一切的空洞,如同彈擊到冷硬器壁上,帶着玉石般冷淡質地的回音,“我在這裡陪着你,隻是因為我想讓自己好過點,你說的對,你怎麼樣,我根本不關心,我隻是不想讓自己因為你而有心理負擔。”
“我之前回了車行一趟,留下了地址,如果一個小時後我還沒回去,會有人來這裡接我。”這時,她手中,聞郁的手機響起,她接通後平靜地報了地址,挂斷電話,對聞郁繼續道,“再等一等,等他們過來,我就會走。”
聞郁深呼吸口氣,強壓下胸口的怒意,還待說點什麼。
沈映蓊忽然開口:“地窖裡是不是很黑?”
咚。
有積雪化水滴落,砸在石闆上的聲音,清晰無比。
聞郁像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腳,正中心口,瞬間失聲。
安靜。
呼吸也暫停。
“就當我不存在好了。”她頓了頓,麻木說着,仰頭看着頭頂,“就當我隻是路過這裡,看一看月亮。”
那道被猛然掐斷的呼吸在這時恢複,冷到刺骨的寒冬空氣急速回流,刺激着心肺,聞郁心口處酸澀和疼痛開始發酵,牽引着過去的記憶,痛得他全身都開始戰栗,一點點彎下腰。
腦海中,那道稚嫩的聲音挾着十八年的風浪劈頭蓋臉朝他襲來——
【為什麼你被關起來?是不是很黑啊?】
【你不害怕嗎?】
【我陪着你啊。】
疼痛過後,周身的知覺又逐漸被麻痹取代,想笑,于是也就低低笑了起來,他隻覺得荒誕:“真熟悉啊,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上當。”
他怨恨她的反複,怨恨她的遺忘。真的能做到毫無芥蒂嗎?
他被同一個人遺棄過兩次。
至今,他都記得那個宴會上,她站在台階的頂端,看向自己時,居高臨下、陌生厭棄的眼神。
人是會變的。
他這麼說服自己。
就連他站在二十五歲的節點回望過去,那個七歲小男孩的面容也早就變得模糊不清。
相較于所謂的善變,他其實希望,她要是真的騙他就好了。
可是他清楚,她沒有騙她。
他甯願自己識人不清,從來沒有看清過她,也好過,她其實一直都沒有變,始終是當年那個會對人心軟的小女孩。
因為她的好是真的,不喜歡他也是真的。
憑愛意不能将月亮占有,當年不行,多年之後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