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若未覺,自坐下後便沒了動作,靠在沙發裡,極坦然的姿勢,微微仰着臉,散落在額前的黑色碎發蓬松柔軟,發尾卻像是有些潮濕,有幾根還沾着水珠,貼着他的眉眼。
原本清隽明晰的眉眼在此刻像是被洇出墨,疲倦半阖的眼皮泛着珠光。
沈映蓊移開視線,緊跟着,她更加坐立不安,因為她意識到,此時此刻,空間裡蒸騰出的凜冽香味如同濕霧一般,包裹着她,無孔不入。
嗅到煙酒混合的味道,沈映蓊慢半拍看到眼前混亂的褐色透明圓幾,煙灰缸裡是抽了一半被折斷的煙,其餘的,是幾盒拆開的藥。
沈映蓊垂着頭,手中的文件被她無意識攥緊,指尖泛着白,“外婆如果知道你過成這樣,她會難過的。”
“覺得現在的我過得很可憐嗎?其實沒有必要。”他眼皮稍擡,掃了桌前一眼,發覺忘了把煙和藥收拾起來,眉頭皺了下,但煩躁的表情一閃而過,很快舒展開,輕松道,“吃藥就能好的病,都算不上大事。”
視線不經意從她手中掃過時,唇邊的笑容再次浮起,他坐直了身子,略略前傾:“和我離婚,是找到更符合你心意的人了嗎?”
一直回避的字眼在這時被他主動提起,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什麼蜇了下,反而清醒了幾分。
她将手中的文件放到他面前,“我來給你送資料……”
他拿起掂了掂,但沒有打開,反而往桌上一推,笑道:“就這麼着急和我切割嗎?”
沈映蓊莫名其妙,然而看到他幾乎沒有半點血色的唇時,心口又被撞了下,“我來就是想……就是想替大家看看你怎麼樣,既然你有人照顧那我們也放心了……”
其實她還有好多話想說,她想說你自己也要照顧好自己,想說你身體不舒服至少該去醫院……
他靜靜看着她。
她說不下去。
聞郁:“為什麼不問我剛才那個出現在我家的人是誰?對了,我忘了,無論是誰,對你來說都沒有必要對不對?如果說,她是我喜歡的人呢?”
沈映蓊猛然擡頭。
他唇邊的笑意越來越大,神情越發溫和懇切:“在聽到這個回答的時候,有松一口氣嗎?或者說會覺得對不起我?因為又讓我違背自己的本心做厭惡的事。厭惡的事,那自然是放棄自己的愛情,和你結婚。你要不要問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想。為什麼不回答,不如我來說。
當初和我簽訂結婚協議的時候,你有認真看過協議内容嗎?是覺得我們不會離婚,還是覺得無所謂,甚至在想,我要是真的貪得無厭,别有用心,試圖攀附你們沈家權勢的人就好了。”
沈映蓊脫口而出:“你不會,你不是這種人。”
聞郁一錯不錯地看着她。
在這樣的目光下,她聲音逐漸低了下去。
沒有辦法否認。
心底那個聲音越來越響,他說的是對的,他是對的,從一開始她就不在乎他是誰。
難道真的不知道他或許根本不像她想的那樣隻是個普通上班族。
那麼多的細節。
從旁人對他的态度。
是她犯蠢嗎?還是,她刻意忽略,所以後來才會這麼快地接受長久以來她對他的誤解。
與其說他平凡普通,不如說,她期望他是平凡普通的,至少這樣,會讓她覺得,他對這樁婚姻是有利可圖的,單純的利益糾纏,遠比感情牽扯要好,因為前者她給不起,可是後者,他需要什麼,妄圖得到什麼,她都可以為他借力。
這就是她對這樁婚姻所有的期望。
算計得太分明、不願意虧欠,難道就是大度?這不過是披着道德外套的冷漠和自私。
聞郁看着她無可辯駁的模樣,他毫無意外,“可她不是我喜歡的人。這個答案會覺得遺憾嗎?你甚至在想,要是我真的有喜歡的人就好了,要是我真的是那種人就好了,因為讓我借力往上爬,就是你對我的補償方式。”
“所以現在,就連我身邊出現的任何人都可以成為你再次遺棄我的理由。”
原本溫和帶笑的話語早已扭曲成嘲諷,“你曾經說我是重要的人,可是對你來說重要的人實在是太多,也就變成了都不重要……也不對,對你來說,也有重要的,那就是你師父留給你的最後一點惦念,那才是唯一重要的,至于别的你都不在乎,包括你自己,否則怎麼會為了那家老店,出賣自己,賣給一個貪婪自私的人。”
無差别的攻擊讓沈映蓊頭一次看清這個人的刻薄,她甚至來不及驚愕,幾乎是在本能防禦下做出了反應。她霍然起身,呼吸急促,語氣僵硬到極點,又急又快:“我知道你一向讨厭我,今天你說的這些話我就當做沒聽到。”
“我讨厭你?”他像是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手肘杵在膝蓋上,掌心撐着額頭,低聲笑起來,弓下的身子也微微顫抖,胸腔起伏着,氣息也不穩,“啊,我都忘了,這是你的另一個借口,又為我找罪名了,這樣想是不是能減輕你的負擔?”
聽他這麼說,沈映蓊心裡一再被壓抑的那簇火也燃了起來,“難道不是嗎?還是說難道你是喜歡我的?至少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用讨厭來表達喜歡的。”
長久以來的委屈似乎在此刻忽然爆發,如同一把大火,燒得她内腑都跟着痛。
不說是痛,說也是痛,他對她從前的恨意和此時的恨意再一次疊加着,幾乎要将她吞噬一空。
為什麼這麼難過,為什麼這個人讓自己這麼難過?
聞郁的身形也在她話音落下的同時徹底僵住。他垂着頭,陷入了無盡的沉默中。
直接走就好了,現在離開就好了,不用再面對他……沈映蓊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體面,克制道:“我今天來的不是時候,文件放在桌子上你自己看。”
尾音忍不住在顫抖,她隻希望他沒有聽出來。
然而剛邁出一步,他擡手拉住她的手腕,沒有擡頭。
那麼滾燙,像是在她皮膚表面灼燒,要在她手腕上烙印下一圈标識。
一個未設防,沈映蓊被大力往下拽,不受控地跌落回沙發裡。
上半身被陰影籠罩住,他欺身壓下來。
沈映蓊一驚,猛地偏頭避開,于是那個猝不及防的親密落空,有溫熱的鼻息在她頸間肌膚噴薄,帶着清涼的煙草味道。
從未在他身上嗅到過的氣息,陌生到她椎骨都忍不住戰栗。
“你說我讨厭你,那這樣呢?”
他鉗住她的下巴,用了幾分力迫使她面向自己。
兩人的距離極近,她根本避無可避,隻能看向他瞳孔中自己不斷逼近的倒影,驚恐惶然,像是困在獵人手中掙紮求生的獵物。
她想要推開他,可當掌心貼在他胸口上時,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
他在發燒,他意識并不清醒。
她停下掙紮,偏過頭,努力和他拉開距離,極為抗拒的模樣。
“那天晚上,你們聊了什麼?你把他逗笑了,你呢?有笑過嗎?覺得開心嗎?他祖父能幫到你,如果我說我也能幫你呢?會對我笑嗎?”
她在他掌中輕輕顫抖着,即便是此刻強忍恐懼故作鎮定的模樣,也這麼漂亮。
“要是地獄隻有我一個人就好了,想拉着你陪我一起。”
他無不遺憾,仿佛沒能踐行這個想法的唯一原因隻在于前半句。
可她如此抗拒,這麼排斥自己。
所以還要他怎麼做呢?
遠生嫌隙,近生憎離。
他聲音很輕,如同情人之間的呢喃:
“你說,我是讨厭你,還是喜歡你?”
他在她眼中看到恐懼,不是厭惡和與她無關的冷漠。
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他預想的結局。
那個吻沒有落下。
他神情溫柔地為她挽起腮淩亂的發絲,“不管是什麼都不重要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
聞郁躺在沙發上,他不知道沈映蓊什麼時候走的。
想不清,腦子亂的要命,手邊的手機還響個不停。
他無意識接通,沒有開口,是蔣一凜的聲音。
“你沒事兒吧。”
他沒應答。
心虛導緻底氣不足,蔣一凜解釋起來磕磕絆絆的:“那什麼,我不是故意讓沈映蓊來的……不是怎麼不說話啊,你現在在家還是哪兒?我來找你吧。”
他隻能聽到隐約幾個關鍵詞,很自然地回答:“海邊。”
蔣一凜:“啊??”
他有些困難地睜開眼,又重複了一遍:“我在海邊,聽不到嗎?”
那麼大的風聲。
他說着,将手機舉到半空,想讓對面也聽到。
又一陣浪花拍來,手機滑落砸到地上。
聞郁沒有去撿。
他提不起力氣。
原來和她說清楚之後,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痛苦,甚至幾乎沒有感覺。
除掉,胃部的不适如同蛛網一般緩慢蔓延全身,直至将他完全包裹其中,不斷收縮,擠壓。
鼻息間都是腥鹹的氣息。
恍惚地,他覺得自己身體也變得很沉重,像是浸了水,一直下沉。
他才發現自己變成一塊海綿。
沉到海底,又變成海的一部分。
每一朵浪花都是他。
平靜地、咆哮着,沖刷海岸。
胃部的痙攣和抽痛越來越強烈,他蜷縮起來。
但仍舊是安靜地觀賞着這一切。
直到看清岸邊,高高堆砌起來的城堡被浪花吞噬。
他忽然明白,自己的所做所為無異于堤岸築沙。
正如那些城堡,存在的唯一意義,是等待被命運擊潰的一瞬。
他掙紮着,跌跌撞撞沖進衛生間幹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