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沈璋着了魔。
青玉佛前長明燈明明滅滅,照見少年郎跪得筆直的脊梁。素日裡最講究錦衣玉食的人,生生熬得唇色發白,仍死死攥着徐清滟遺落的那支銀簪。
“母親若不應,兒便跪死在此處。”
看着幼子清減的面龐,喬氏終究咬着牙将合婚庚帖塞進官媒手中。盡管如此,喬氏心中依舊憤懑難平,怎會輕易就讓徐清滟進門?
而那官媒娘子最是七竅玲珑心,臨行前瞥見喬氏揉皺的帕子,便知該往哪處使力。她斜睨着徐府門楣上斑駁的彩畫嗤笑:“要我說,沈三公子這般龍章鳳姿的人物,便是配天家貴女也使得。”
碎金似的日光裡,沈家送來的聘禮直堆到廊庑盡頭,可那官媒娘子塗着丹蔻的手指拈着滾金禮單,倒像是在施舍街邊的乞兒,也難怪連山栀這個木讷的小丫頭都看出了端倪。
雕花窗棂漏進一縷斜陽,正巧映在楊姨娘的側臉上。她摩挲着果盤裡的楊梅,眉間深如溝壑的褶皺倏然舒展,夾着一絲幸災樂禍,像是暴雨初霁的陰雲裂了道口子。
“然後呢?”
山栀歪着腦袋仔細想了想,說:“那些人走後,夫人摔了整套霁藍釉茶具,碎瓷片濺到地上到處都是……大姑娘死死攥着合婚庚帖,什麼都沒說。”
“好!好得很!”楊姨娘忽然拍掌而笑,鬓邊步搖亂顫,“到底是嫡出的體面人,被個婆子這般羞辱,竟還巴巴地要嫁過去,真是好氣度!”
楊姨娘心裡酸得厲害,話中盡是冷嘲熱諷。
“可惜啊,山雞再怎麼折騰也成不了鳳凰,嫁到沈家又如何?日子還長,且看她能風光到幾時。”
“姨娘慎言。”清音将茶盞重重擱在紅木方幾上,震得瓶中半凋的白茉莉又落兩瓣,“姨娘來京城這麼久,眼界卻還像從前那般淺薄。沈家請官媒、用正紅泥金帖,許的是正室之位,而我呢?來日隻怕是和姨娘一樣,落得個凄涼下場。”
楊姨娘喉頭一哽,指尖幾乎掐進肉裡。她何嘗不明白這其中的區别?當年自己進門時,不過是一頂青布小轎擡着的賤妾,無媒無聘,更無八擡大轎的風光。
賤妾生的女兒,将來又能指望嫁得多體面呢?
清音輕輕推開竹夫人,獨自下了床,步履輕緩地走到妝台前。
銅鏡中映出一張蒼白羸弱的面龐,氣色黯淡,唯獨那雙荔枝眼清亮有神,不見半分病态。
她漫不經心地拿起傅粉,一層層塗抹在臉上,原本就羸弱的面容更添幾分憔悴,仿佛真的被病魔折磨得虛弱不堪。
“姐姐的錦繡姻緣,可是能為徐家的女兒鍍層金呢。這對我來說,豈不是一件好事?”
楊姨娘張了張嘴,終是啞了火。
烈烈夏日熱氣蒸騰,窗外無數鳴蟬力竭苦叫着,為這盛夏平添幾分沉悶與燥熱。
金烏西墜,霞鋪半邊天。
關雎院位于徐府最偏僻的一隅,因清音體弱多病需靜養,平日裡除了楊姨娘偶爾踏足,幾乎無人問津。
因此,當徐清滟的身影突兀地出現在院門口時,院中的丫鬟婆子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面面相觑。
丹蔻反應極快,一面高聲喊着‘給大姑娘請安’,一面快步上前,恭敬地将人往屋裡引。
外頭的動靜傳進内屋,正在為清音研墨的山栀手一顫,小臉繃得緊緊的。
她向來對這位錦衣玉食的大姑娘心存畏懼,若是被人知曉,定會惹來嘲笑。畢竟,徐家上下誰不知道,大姑娘是最好相與的,對外人溫和有禮,對下人出手闊綽,多少奴仆擠破了頭都想為她效力。
她目光緊鎖門口,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姑娘,大姑娘來了!”
清音從容擱下手中的狼毫,将練字的宣紙随意棄于一旁。待腳步聲漸近,她才緩緩起身,步履虛浮地迎了出去,未語先咳,仿佛一陣風便能将她吹散。
“二妹妹,聽聞你又病了,可請大夫瞧過了?如今可好些了?”徐清滟腳步輕盈,一把握住清音的手,語氣中滿是關切,“瞧你這般模樣,病了也不好好歇着,若是病情加重,姐姐可要心疼了。”
清音不動聲色地抽回手,以帕掩唇,又輕咳幾聲,聲音細若遊絲:“無妨的,隻是中了暑氣,服些清涼的湯藥便好,長姐不必挂心。”
徐清滟眼波微轉,笑意盈盈地轉向身後的奴婢們:“瞧瞧,我早說過二妹妹身子嬌弱,不該随我們一道去慈安寺的。求姻緣雖是好事,可哪有你的身子要緊?”
這話說得别有深意,旁人聽了,怕是要以為徐二姑娘有多恨嫁呢!
清音低垂眼簾,似笑非笑間,掩去了眼底的冷意。
丹蔻見主子神色木然,似未察覺話中機鋒,忙含笑解釋道:“大姑娘說笑了,我們姑娘去慈安寺是為……”
話音未落,徐清滟身旁的柳紅已厲聲呵斥:“放肆!主子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
徐清滟輕搖團扇,笑意盈盈地打圓場:“罷了罷了,不提這個。”她執起清音的手,蓮步輕移,臉上泛起嬌羞紅暈,“想來二妹妹也聽說了,今日沈家遣人來提親了。”語氣中難掩喜色,卻在瞥見清音那出水芙蓉般的容顔時,眼底掠過一絲嫉恨。
不過轉瞬,她又揚起下颌,眉梢眼角盡是得意。生得再美又如何?終究要活在她的光芒之下!
“姐姐不說,我倒險些忘了,真是天大的喜事。”清音掩唇輕咳,随手将繡帕擱在書案上。徐清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青紗燈下那幾張薄紙吸引。
“這是……”
她伸手拾起紙張,待看清内容,面色驟變,血色盡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