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辭擡手拂過香爐,帶起一縷殘煙:“馮院使今晨于東宮診脈,言殿下脈象平和,并無大礙。
“啪”,趙殊猛地将藥盞摔回幾案,額角一縷頭發垂下,遮住了他眼中的鋒芒。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從牙縫裡擠出倆字:“有趣。”繼而低笑不止,蒼白手指扣住車壁棂格,“孤病了這麼久,太醫院十八位醫正,竟都診不出半分病症?還是說……江氏已經另擇明主?”
車簾外雨聲驟急,江辭擡眸,恰好撞進趙殊眼底翻湧的暗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江氏滿門……”
“噓。”趙殊伸出食指,輕輕點在他的唇前,截斷了他的話,“少師這般急着表忠心,倒讓孤想起去年秋狩時,那些一見到虎豹就叼着幼崽逃竄的豺狼。”
江辭脊背挺直,面容清冷:“殿下,江氏滿門忠骨,唯奉君令。”
“你瞧。”趙殊忽又低笑着跌回錦墊,掩唇咳了兩聲,眼中閃過自嘲之色,“少師與孤原是同病相憐。你為百年望族做提線傀儡,孤嘛……”他頓了頓,苦笑道,“不過是中宮那位豢養的蠱蟲罷了。”
江辭低垂眼眸,聲音平緩沉穩:“殿下是萬民敬仰的皓月。”
“可皓月本該高懸九天之上。”趙殊仰頭,将杯中冷茶一飲而盡,喉結滾動間扯出陣陣輕笑,“偏有人要把它拽入塵泥,染作血月。”
細雨如絲,朦胧了天地。
四望車緩緩停在徐府大門前,車轼上的銅鈴猶挂着晶瑩雨露,在微光中閃爍。
“姑娘,地上濕滑,腳下可得留神。”山栀擎着油紙傘傾身向前,丹蔻掀起織錦車簾,扶着清音小心翼翼地踏上石階。
“煩請轉告貴主,”清音手指輕撫過傘柄上的竹節紋路,輕聲說道,“待天晴之日……”
“三爺交代,這傘不必歸還。”趕車少年手挽缰繩,朗笑着打斷,“三爺說雨打芭蕉的景緻别有一番韻味,這傘就留姑娘院裡,添些意趣吧。”
馬蹄哒哒,鈴響清脆,轉眼間,馬車就消失在了巷口那蒸騰而起的霧氣之中。
山栀踮起腳尖,眼巴巴地望着辚辚遠去的車駕,杏眸亮晶晶的,滿是好奇與遐想:“那小郎君說的三爺,會不會是話本裡飛檐走壁、行俠仗義的遊俠呀?前兒看的《青鋒記》裡,就有那樣的英雄豪傑。”
丹蔻輕輕彈了下她的丫髻,嗔怪道:“讓你少看點話本子。”
傘面上的青雀映着漸暗的天光,清音透過雨簾輕聲呢喃:“是位雪中送炭的舊相識。”
踏入關雎院,暖融融的光透過碧紗窗灑出來,清音推開雕花門扇,隻見八仙桌上,翡翠盞裡盛着滴露蓮蓬,旁邊瑪瑙似的紅櫻桃堆成了小山。
廊下小丫頭脆生生地禀報:“嚴嬷嬷今早着人送來的,嬷嬷特意叮囑奴婢,用井水湃了兩個時辰呢,說姑娘最愛這口清甜。”
丹蔻指尖輕撫過蓮房飽滿的弧度,眼眶微微泛紅:“往年送到咱們院的,不是空殼就是殘次品……”
“快看,這櫻桃梗上還帶着嫩葉呢!”山栀興緻勃勃地拈起一顆,對着光細細端詳,往日的果子總有蟲眼,可眼前這顆卻紅得透亮、豔得欲滴。
見小丫頭盯着櫻桃直咽口水,丹蔻笑着掐了掐她的腮幫子:“饞貓兒,眼珠子都要掉進碗裡了。還不快去小廚房盯着姜茶?小心炭火過了時辰,誤了姑娘飲用。”
雨絲裹着涼意,悄然漫入室内,丹蔻轉身,将茜紗窗合上半扇,這才伺候清音梳洗。銅鏡裡映出清音那單薄的雙肩,月白素緞中衣裹着她伶仃的鎖骨,任誰瞧了,都忍不住要歎一句薄胎瓷般的美人燈,嬌弱易碎。
外頭的人都在傳,徐家二姑娘是株靠着藥罐長大的病西施,一身素绫裙衫穿在她身上,總能透出三分羸弱、七分楚楚可憐的風姿。可又有誰能猜到,這病恹恹的美人皮下,藏着一雙能在江南絲綢市價裡翻雲覆雨的巧手呢?
丹蔻拿起犀角梳,将那如瀑的青絲松松挽成堕馬髻,再把白玉簪斜斜一插,鏡中人瞬間便多了幾分慵懶的風情。
“咳咳……”清音掩着唇,輕輕咳嗽幾聲,腕間的銀镯順勢滑落半寸。
丹蔻望着鏡中那張蒼白的小臉,險些被那抹易碎感晃了眼。要不是親眼見過姑娘在算盤珠子上撥出噼裡啪啦的滿室脆響,她怕是也要被這病骨支離的假象給糊弄住了。
她記得真切,正月裡姑娘咳着血接下謝氏克扣的月例,可一轉身,就在屏風後與王姑娘談笑風生。那些裝着銀票的信封,可不就像春筍似的,在頂箱櫃裡層層疊起來了?
銅鏡裡,病美人蹙起罥煙眉的模樣,與燈下打算盤、核賬本時眸光雪亮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姑娘,趁熱喝。”山栀端着托盤走進來,三盞瓷碗熱氣騰騰,姜香混着棗甜的味道,沁人心脾。
清音捧着茶碗暖手,忽見窗外零落的石榴花,輕聲歎道:“眼瞧着要入秋了。”
“可不是嘛!”山栀數着案頭黃曆上的朱砂圈記,興緻勃勃地說道,“前兒見王嬷嬷捧着紅綢往壽安堂去,聽說老夫人六十大壽的燈籠都紮了百來盞呢。”
丹蔻正剝着蓮蓬,聞言擡頭,詢問道:“姑娘,可要奴婢開庫房瞧瞧?去年收的哪尊羊脂玉觀音……”
“噓。”清音纖細的手指抵在唇邊,雙眸微眯,仿若新月,“你們姑娘窮得叮當響,哪來的閑錢置辦壽禮?”
丹蔻剔蓮心的手一頓,與山栀對視一眼,雙雙望向頂箱櫃上的銅鎖。方才那封鼓囊囊的灑金信箋,此刻正靜靜躺在木屜深處。
丹蔻低下頭,掩住嘴角的笑意,無奈地搖頭:“是了是了,咱們院連茶葉都要省着用。前兒山栀失手打碎的汝窯茶盞,姑娘可是心疼得連吃好幾塊棗泥糕才緩過勁來。”
山栀杏眼圓睜,目光在頂箱櫃與主子間來回打轉。清音懶懶地支着下巴,長睫在瓷白面容上投下淡淡陰影,倒真把“家徒四壁”的模樣演得活靈活現。
窗外雨聲漸歇,山栀正烘着衣裳,忽聞廊下門樞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