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一聽,瞳孔驟然收緊。她早就聽聞謝氏娘家是開四海镖局的買賣人,原以為就是個滿身銅臭的粗俗婦人,沒想到嘴皮子這麼利索。
此刻,她隻覺袖中的荷包變得燙手,嘴角也不自然地抽了抽:“是老奴多嘴了,夫人您就當是聽了幾聲春燕啼叫,别往心裡去。三日後巳時正,沈府角門會有軟轎接大姑娘。老奴這就告退。”說完,她倒退着跨過門檻,慌慌張張地掀簾子跑了。
謝氏死死盯着那抹靛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後面,突然怒從心頭起,擡手就把茶盤狠狠掀翻在地。
“嘩啦”一聲,碎瓷片四處飛濺,她沖着門檻惡狠狠地啐了一口:“沈家養的好狗!等滟兒出嫁那天,我非得讓人牙子準備二十斤啞藥,把這老貨賣到漠北去喂狼不可!”
翡翠趕忙遞上一杯新茶,勸說道:“夫人小心手。這種狗仗人勢的東西,等咱們姑娘進了沈府,還不是任由您拿捏?”說着,她彎腰撿起滾落的佛珠,“您聽,外面畫眉鳥叫得多歡快,怕是姑娘來請安了。”
話音剛落,一陣甜香飄了進來。徐清滟掀開門簾走進屋,繡花裙擺掃過地上的青玉擺件,身後丫鬟小心翼翼地捧着首飾匣子,匣中珠钗在光線下晃得人眼花缭亂。
“娘,您看這頂蓮花冠搭配那件金線繡裙好不好看?”徐清滟親昵地靠在謝氏身邊,眼睛随意一掃,就看到了滿地的狼藉,最後目光落在案頭的灑金帖子上,她輕撫過上面燙金的紋路,問道:“可是沈家又派人來作妖了?”
謝氏咬着牙恨恨地說道:“好一個大理寺少卿夫人!真把自己當成什麼功勳世家了?區區一個四品官眷,倒擺起王妃的譜兒來了!我徐家祖上雖說不曾封侯拜相,可當年你外祖的镖旗插遍了江南碼頭,哪輪得到她沈家這麼小瞧咱們!”
徐清滟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自從華陽公主的賞荷宴上,未來婆婆喬氏故意把她遞過去的繡帕拂落到泥潭裡,她就知道沈家沒把徐府放在眼裡。可心裡總歸還存着那麼一絲念想,畢竟有婚約在,就算是看在沈三公子的份上,沈家總該留幾分薄面吧。誰能想到,如今這喜事還沒辦呢,連個粗使婆子都敢在母親面前甩臉色。
喬氏的譏笑,婆子的白眼,像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刺得她心口生疼。
徐清滟深吸一口氣,握住母親顫抖的手,安慰道:“娘,您别氣了。沈家現在正得勢,連門口的石獅子都快把鼻孔撐破了,咱們犯不着跟一條看門狗一般見識。您瞧那喬夫人,整天把管家的鑰匙系在裙帶上,其實就是個守着四方天地的井底之蛙,縱使擺出一副呼風喚雨的樣子,内裡還不是仗着三郎孝順。等女兒嫁過去了……”說到這兒,她輕輕笑了一聲。
她轉頭望着院子裡那株纏滿紅綢的石榴樹,仿佛已經看到自己鳳冠霞帔,沈三公子捧着合卺酒,溫柔地呼喚她閨名的美好畫面。
謝氏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說道:“這才像咱們徐家培養出來的女兒,倒不枉我請了兩位西席先生教你管家的本事。”她端起青瓷茶盞,手指肚輕輕摩挲着盞壁上的牡丹花紋,接着說,“沈家這門親事雖說咱們是高攀了,但也不能由着她們欺負。”
徐清滟手裡把玩着腰間的香球,絲縧在指尖繞了一圈,說道:“娘,您放心。昨兒三郎還特意托人給我捎來嶺南的荔枝膏,說是怕我吃藥苦。”說着,她突然壓低聲音,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女兒既然能讓沈三郎踏破門檻來求親,自然也有辦法讓他乖乖把銀庫鑰匙捧過來。”
謝氏嘴角露出笑容,手指點了點女兒的眉心,順手幫她扶正了頭上的步搖,欣慰道:“娘的乖女兒終究是長大了。”接着,她又低聲叮囑,“不過你那婆母可不是個好對付的,年輕時也是鬥垮幾房姨娘的厲害角色。過幾天去沈府,凡事都要小心謹慎,千萬别讓她抓住什麼把柄,免得節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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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清音踩着濕滑的石階,朝着山寺緩緩走去。
清晨的露水把她艾色披帛的邊角都浸透了,一股涼意透過薄紗,直往肌膚裡鑽。丹蔻提着竹編的食盒,緊緊跟在後面,食盒裡新蒸好的桂花糕,還冒着騰騰熱氣。
大雄寶殿内檀香缭繞,清音跪在泛黃的蒲團上,仰頭凝視着頭頂那尊金漆斑駁的佛像。她還記得,四個月前她來上香的時候,佛前供奉的還是青澀未熟的枇杷,如今卻換成金黃的秋梨了。
香爐裡的線香燃至盡頭,蜿蜒的香灰簌簌落在她交疊的素手上。她正要取出帕子擦拭,身後卻驟然傳來一串腳步聲。
“徐二姑娘這雙撚香的巧手,理應泡在玫瑰膏子裡,好好養着。”
一道沙啞的聲音自身後突兀地響起,清音回頭,正對上一雙渾濁發黃的眼睛。
張廷蔚手指撚着佛珠,緩緩踱步而來,靴底粘着殘敗的桂花,甜膩的香氣與殿内的檀煙交織在一起,熏得人頭暈目眩,幾近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