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撩人,城市的霓虹像是漂浮的夢境溢散在各處,它們絢麗又虛無、龐大又羸弱,編織着芸芸衆生。
高架橋上,昏黃的路燈照亮兩張極盡歡喜的臉,她們攜手奔逃,像兩個遊魂,飄飄蕩蕩,消失在橋的另一頭。
如果我要逃脫,必先抛棄一切;如果我要逃脫,必要有你在身旁……
第二日清晨,從夢境中醒來,掌心尚有餘溫,我不覺握緊了手心。
一聲刻意的咳嗽驚醒了我的殘夢,尋聲望去,看見林幽似笑非笑地坐在我床邊的椅子上,眉心不由得蹙緊。
他看着我,冷淡道:“你生病了,玉柳請我過來的。”
“玉柳?”
他睨了一眼站于一旁隻知微笑的傀儡道:“她叫玉柳。”
我坐了起來,感受了片刻後道:“我并未感覺到不适。”
林幽唇角一勾,冷笑道:“我早已給你服了丹藥,你當然感覺不到不适。”
我聽出他的揶揄和不耐,看着他喜怒無常的臉,和臉上那雙幽暗如潭的眼睛,忽然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便随口問道:“聚靈鼎,究竟是什麼?”
對于我的問題,他有明顯的驚愕,失笑一聲後道:“那是我五百年前煉出來的聚集靈力的寶物。本來它在山中吸收稀薄的靈力而後用于修行沒有任何不妥,且相當實用。可後來,我把它放進了靈境山鏡湖,那是世上最大的一處靈淵,它在那裡待了近一百年,吸收了太多的靈力,隐隐生出了一些靈智,或者說是自定的規則。再之後想要通過他轉化靈力,就必須順應它的規則,否則即會靈珠碎裂、靈力散盡,反為它所用。”
“它的規則是什麼?”
“心如磐石,意如烈火!它不喜歡弱者,一旦踏入聚靈鼎,此生的所有懼怕之物便會以幻象接踵而至,以摧毀你的意志。你知道青青此生最怕的是什麼嗎?”
“……是我?”
“不,不是你。是失去你。”
“……”
“你不知道你的前世與她離别時有多慘烈,她那時在清醒狀況下都接近瘋魔,何況在這意識不清的幻境中……她一定會出事的,屆時,你一定要在她身邊。”
“她在哪兒?”
他冷冷看着我,道:“她不讓我帶你去見她。不過,一旦她有危機,我也顧不得那麼多,我會即刻把你帶到她身旁!”他最後的眼神有霎時的聚焦,我甚至看到了他原身的豎瞳。在他的眼裡,我不過是一個工具吧!
“好。多謝!”我看着他,緩緩道。
林幽走後,玉柳便從廚房端來了熱粥,微笑着,非得要看着我吃完才罷休。如果說玉柳是受林幽完全控制的傀儡,為何這兩人,會如此不同呢?
吃過早飯,我走出房門,山林的氣息撲面而來:青草、樹木的香氣與薄霧的濕氣混雜在一起,構成山林的底色;此起彼伏的雀鳴聲和其他動物的窸窸窣窣聲點染出山林的花色,一路走來,深沉中遍布靈動。
路過林幽洞府時,心髒突然被狠抓了一把,我停下,望着洞府深處,微微閉了眼。
我決定進去看看。然而,剛想邁步,林幽便閃現在眼前,如一條無骨蛇癱在門口軟塌上。我眼看着他無聲息地躺了片刻,才驚醒般翻身向外,支起半邊身遙遙伸出一隻手沖我彈了彈指尖,眯着眼無力道:“去!下山玩兒去!”
“……”
林幽睜開眼看了我一眼,又躺了下去,随後身形開始渙散。
“林青在裡面嗎?”我大聲喊道。
“還不快走!!”林幽突然大喝一聲,身形也在一瞬間凝聚,眼中全是冷厲的光。
我收回腳,不再為難他,下山而去。
因為放着心事,接下來的風景便疏遠得如過眼雲煙,完全沒有留意。直到走到來時的河岸邊。河岸的桃樹依舊婷婷娜娜,花枝燦爛。
站了片刻,一個青年撐着竹筏靠近我,溫聲道:“姑娘,過河嗎?”
我搖頭,他便調轉竹筏向東而去。那裡有一個女子正面朝這邊站在南岸,朝陽染黃的晨霧在她身後翻湧,她背光而立,像是突然臨世的仙人。然而她身旁還放着兩框蔬果,生生又将那仙人拉回了凡塵。
我低頭輕聲一笑,再擡頭時,兩人已站上竹筏向日出的方向更靠近了,因着河上的霧氣和漂移的身姿,這兩人漸漸去往了我難以企及的地方……
仔細看這片山谷,巨大的瀑布從東面山崖墜入河流,即便相隔甚遠依然能聽到水流的轟鳴聲;自東向西的河流将谷中平原劃為南北兩岸,各自阡陌交錯,田格密布,像銀河兩旁生出的蝴蝶翅膀。農舍四散在各處,如同蝶翅上随意點綴的斑點。而農人,已渺小不可見,卻是造就這一切的“背後之手”。
我沿着北岸小道向東而去,一刻鐘後,才在迷蒙的霧氣中看到一座通往南岸的石拱橋。橋邊不遠處駐守着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黃葛樹,形态恣意,枝葉繁茂。樹下有一片與樹蔭相當的空地,空地邊緣幾個正值總角的孩童在此追逐嬉戲,不時發出清朗的笑聲。空地中央放着一張石桌,幾位須發皆白的老人正坐在那裡喝茶。我走過去,默然站在黃葛樹下觀察虬蛇怒争的樹幹,不由得伸手去觸摸。一位老人終于忍不住在身後問道:“女娃,你就是老吳那個救他性命的大恩人?”
我放下手,轉過身去看着幾位老人家。他們個個面色紅潤、精神抖擻、神态肆意,圍坐在一起上下打量我,看上去更像是一群不懷好意的孩童。
“說說,老吳見到你有沒有激動得痛哭流涕呀?”另一位老人興奮道。
果然,這才是他們想知道的。
我搖搖頭,站在原地微笑。
“怎麼可能!她在撒謊,對不對?”首先問話的老人指着我向坐在正中央的老人求證。
正中的老人放下茶杯,擡眼望着我,露出海一般深沉寬厚的眼神,緩緩道:“小友見諒,這幾位皆是年歲過百的老頑童,切莫與他們計較,随心玩兒去吧!”
“老哥,我們逗孩子玩兒呢!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就是就是!”
……
見他們争吵,我微微一躬身,徐徐挪步到橋邊,随即轉身上橋朝南岸逃去了。
行走在田間小路上,我發現路邊有不少白色小花夾雜在野草間,像是散落的星星。蹲身細看,小花大概拇指那麼大,四片花瓣像郁金香一般合抱向上露出一口,從上往下看,才看見正中央的黃色花蕊。
正當我準備掩花細聞的時候,一位大娘在不遠處高喊道:“姑娘!這花不可摘!”
我松開花莖站了起來,大娘已樂呵呵走到跟前,她露着些怯意道:“這小白花是谷主種的,不可摘!”她又指着遠處道:“你瞧!這房前屋後,所有沒種地的野地都是。”我望過去,果然不少,隻是完全不起眼罷了。大娘看着我,眉眼透着歡喜,繼續解釋道:“這花一月開一次,一次隻開一天,過了今晚便謝了。我們也不知道這花有什麼特别,小模樣的也沒啥香氣。但老吳告誡過我們,所以還是聽老吳的。你是不知道谷主的脾氣,最好,不要動他的東西。”
“那若是走在路上不小心踩着了呢?”我故意問。
“踩着了……踩着了好像也不會有什麼事。”大娘仔細回憶着,“這花長得可快了,踩壞一株明日即會在原地新長一株,谷主可能……也沒有察覺。”
“是嗎?”我微笑着附和。林幽不可能沒察覺,他隻是懶得去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