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黃葉,似閃爍的鱗片,在眼前鋪就一片金色的絨毯。視線漸漸清晰,一棵槐樹像一支巨大的蒲公英站在平地上,迎風散落。槐樹庇佑的圍牆内,讀書聲激越澎湃,仿佛沖破了天際,仿佛又隻停留在圍牆内。我站在圍城的入口看着這一切,明媚的陽光眷戀着它們,仿佛死者看到的天堂……
我看見林青站在一間教室最後的一扇窗外,迷戀地望着裡面教書的陳先生。像是信徒不期而遇了自己的神,那眼裡不止有愛慕,還有崇敬和恭謹。片刻後,她閉上眼開始深呼吸,仿佛空氣中有馥郁的花香,整個人都陶醉其中。
稍許,她睜開眼,發現陳先生已經看了她許久。他的眼沉靜而暗含波濤。林青漸漸睜大了眼,她不敢相信,對面的人會有跟她一樣的心思。
陳先生将書輕輕放回桌面,對學生說了什麼,便走出了教室。
他一步步走到林青近旁,眼中的情緒從不安一點點轉為驚喜。林青一直望着他,像是望着一個悠遠的夢境逐漸化為現實——她早已笑了起來。
“還不知小姐芳名?”
“林青——雙木林,青山的青。”
“在下陳濤——耳東陳,浪濤的濤。”
“好久不見!”兩人一同道。
“有一年了。”陳先生繼續解釋道。随後兩人相視一笑,一瞬間述說了相思、填平了溝壑、望見了白頭,将真心赤裸相見。
“叮當——叮當——!”學堂的下課鈴聲敲響。四個明媚的少女推推搡搡從旁邊的教室走出,直到其中一個被擠了出去。那一個才厚着臉皮走過來嗫喏道:“林姐姐!”
“嗯?”
“我可以這麼叫你麼?”她睜着兩隻大眼睛,像是巢穴中待哺的幼獸。
“嗯。”林青不忍拒絕她。
“那我們呢?我們呢?”林青剛一回答,後面的三個便一擁而上,一同詢問道。
“可以。”
“啊——太好了!!”女孩子們很興奮,随後開始拉着林青說話:
“林姐姐,你這次别走了好不好?”
“是呀,是呀!我們都很喜歡你。尤其是我們的陳先生,他特别喜歡你。”
“我悄悄告訴你哦!你走之後,陳先生因為思念你,畫了好多你的肖像畫,他的書房都堆滿了……”
“是啊!你看陳先生因為思念成疾,人都瘦了!”
“做我們師母吧,好不好?”
一聲刻意的咳嗽止住了她們的胡言亂語,陳先生急忙走過來解釋道:“她們年紀輕不懂分寸,妄言妄語,你不要信她們!”
林青看着他莞爾一笑,沒有出聲。
幾分鐘後,四個女孩終于功德圓滿地嬉笑着逃走了。陳先生少見的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耳垂已經紅得滴血。林青看似不動聲色地望着他,實則眼底盡是洶湧的情意。她想要立刻抱住眼前人,可是又不能。那個人,那般美好地站在那裡,她始終無法把他拉下神壇。而陳先生一直側身站着,隻顧得上去掩藏自己,對身旁人的極限拉扯一無所知。
沙——沙——!
我聽見槐樹旁的動靜,看見上次往屋裡扔槍的那個女孩子。她已經走到槐樹下,站在樹下仰望樹縫裡的陽光,雙眼眯成一條縫,看得專注又費力。
“陳雨!”陳先生的一聲呼喚驚醒了女孩的臆想。她循聲望去,卻先看見了近處一根廊柱後隐藏的林幽。
原來林幽一直望着她,被她發現後才轉過臉去。
“來了!”陳雨朝陳先生小跑而去,經過林幽的時候,她停下來,對他微微一笑。林幽刹那丢了手中的落葉,睜大眼睛望着她。然而陳雨很快跑到了陳先生身旁,仰望着他道:“濤哥,我們走吧!”
“嗯。”陳先生拉住妹妹的手緊了緊,終于平和下來,施施然跟林青告了别。
“你怎麼…不同他們一起?”林幽看着前方的背影,過來問道。
“他們要去吃午飯,我有事便婉拒了。你去吧!”林青用餘光瞥了我一眼,随口道。
“哦!走了啊!”林幽擺擺手快步跟上了前面的人。
待人都走遠後,林青緩緩轉過身來,凝視着我。
“林青……”我走了過去。
“你是誰?”她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如果我說我是那陳先生的轉世,你信麼?”
“……”
“如果我告訴你,你現在在一個幻境裡,如果再不出去你會有生命危險,你信麼?”
“……”
“你不願意相信我,也不願聽我說話。好!如果你願意留在這裡,我便陪你留在這裡。”
“你應該盡早離開……你的神魂受過重創,若不是神魂外面加了一層禁制,此時的你,早已經魂飛魄散了。”
“禁制?”
“那人既然擔憂你出事,為何還将你魂魄抽出體外,送入我這幻境中。我與你毫無瓜葛,即便你來,我也不會随你離去的。”
“你知道這是幻境?”
“知道。但我無法離開這裡。我無法承擔……他離世時的傷痛。”
“林青,你聞不到我身上的味道麼?”
“你沒有味道,你身上的那道禁制剛好掩蓋了你的氣息。”
“那你打開禁制。”
“不可以,你會死。”
“你會擔心我死?”
“我不知道!但我本能地覺得,我不能讓你死。”
我苦笑了兩聲,再望向天空時,幽藍的天空已漸漸被黑夜吞噬,城鎮的萬家燈火也一點點覆蓋了明亮的學堂,和那棵飄灑寸金的槐樹。
我看見林幽從前方一個青石台階上走下來,一手抓着個竹籃,一手轉着一支短笛,兩隻腳交替向前卻從沒有站穩的時候,姿态放浪、笑容随意,一整個吊兒郎當。但偶爾望過來的眼神卻格外專注且深情。我轉過身,果然看見身後的陳雨。陳雨也發現了他,他便别過臉去,露出側臉的棱角,在昏暗燈光映照下,又顯得那麼孤寂和執拗。
他漸漸與我擦肩而過,帶着身後的陳雨進入我身旁的一家藥店。
林濟堂。我也跟着進入藥店。藥店隻有一位客人,躺在左側的躺椅上不住地呻吟,仿佛即刻就會斷氣。林幽将竹籃放在櫃台上,林青從旁邊的藥櫃探出身,從籃子裡挑出一支人參,娴熟地用黃紙包好,随後連同先前準備好的幾包藥材捆紮在一起,往右邊一推道:“給他吧!”
“好!”陳先生從右邊的櫃台下面站了起來,手上還拿着一沓包藥材的黃紙。他把黃紙整整齊齊放在櫃面左上角,取走藥包來到那躺椅上的人身旁道:“你的藥齊了,可以走了。”
躺椅上的人立刻起了身,抓住陳先生手中的藥包一把裹進衣服裡,三兩步便走到了門口。
“等一下!”林幽叫住他,眼神卻留在左手一下一下旋轉的竹笛上,“下次要買藥,直接說即可,不必裝病!”說完這句,他來到那人身邊,低聲道:“不過……若是被我們發現你們加價外賣,就别怪我不客氣了!”
“滾吧!”林幽最後發号施令道。
那人如受大赦,拔腿便跑。
陳雨走到櫃台邊,撥弄了幾下積灰的算盤,又走到一旁的藥櫃一一打開看了一眼,歎了口氣道:“林姐姐,你們這藥鋪賺錢嗎?”
“我們沒算過,你知道?”林幽坐在陳雨身後的圈椅上,托着腮看她,一臉溫和地笑道。
“你們從來沒有記過賬吧?進賬和出賬多少你們也沒有計算過。我平日裡來這裡也沒見着幾個正經的客人,偶爾來的不是付不起賬的窮人,就是僞裝成病人過來拿稀缺藥材回去湊數或高價賣出去的其他藥房的夥計……說起來剛才那人好像是寶芝堂的夥計,而寶芝堂是我們家的産業,濤哥,你知道嗎?”
“啊?”陳先生眉間緊鎖,遙頭道:“不知。”
“我剛才看了看你們的藥材,”陳雨繼續道:“尋常的草藥還有未被取用過的,就這麼放着任它們發黴,太可惜了!林姐姐,你們靠什麼生活啊?”
“我們家底厚,沒關系!”林幽忍不住笑,繼續代為回答道。
“家底厚也不能這樣糟蹋啊!其他幾個藥房聯合起來搶走了你們的客源,但是他們又缺珍稀藥材,你們…你們可以把尋常藥材低價轉給他們,就專營珍稀藥材——但是價格要比他們定價高一些,他們是可以接受的。還有啊,你們一定要記賬啊!及時記賬不但可以知道盈虧,還可以知道哪些藥材需求量大,哪些藥材需求量少,做到及時備貨,也不用你臨時去山裡采了呀?”陳雨轉過身來面向林幽,一雙漂亮的鳳眼緊盯着他。
“那我們請你來替我們經營,可好?”林幽随即反問,眼神認真。
“啊!不行的。這幾年陳雨已經間接管着陳家大半的産業,她沒空的。我在這裡就好。”陳濤忽然想起什麼。
“濤哥!”陳雨又轉過身去,“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陳濤眉頭擠得都快能夾死蒼蠅了,仍琢磨不出。而身旁的林青,看着他隻是笑了一下。
“今日要祭祖,濤哥!就在今天晚上!”
“哦對!早晨出門的時候有人提醒過我,我把它給忘了……”
“早知道我也跟着‘梅蘭竹菊’留洋讀書算了,什麼都不用管,還不用被逼着嫁人!”
“誰要逼你嫁人?!我不是跟他們說了嗎?你結婚要我說了算。我不同意,誰也不能逼你!”
“濤哥!”陳雨這一句喊得極委婉,随後的語氣也軟了半分,“那你快跟我回家吧!他們派人去學堂請了好幾回了,都急壞了。你是陳家大少爺,祭祖怎能少了你?你可知道,我在賬房忙了一整天,看得眼睛都快瞎了,回到家還得被長輩們罵,說我沒有規勸好你……”
“對不起!”陳濤趕忙從櫃台後面走出來,一手攬住陳雨的肩膀安撫道:“是哥哥的錯!哥哥以後一定記得,不讓你再受委屈。”見陳雨情緒已經穩定下來,隻是嘟着嘴斜睨着他,又道:“你要是個男子該多好,就沒有這許多的麻煩了!你有經營之才,陳家以後就該給你經營,不用處處以替我經營的名頭做事,既費勁又不讨好。而我,也可以一直做個教書先生,然後……”他看向林青,“和傾心之人相伴一生!”
陳雨抿唇一笑,分别瞧了瞧他二人道:“那我祝哥哥嫂嫂早日喜結良緣!”
“啪——!”林青不小心把一包藥掉在了地上,神情恍惚。
“那你呢?”陳濤面色不改,繼續問陳雨。
“我……”她看向林幽,見那人已走到了門外,便歎了口氣道:“時機還未到呢!”
“我們回去吧,濤哥!”陳雨還不想過分惹惱家裡的長輩,耽誤的時間夠長了,該回去了。
“嗯。”陳濤一直盯着林幽,眉眼深沉。臨走時,他轉身看向林青又是另一番直白歡喜的神色。他伸手沖林青擺了擺,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我看着林青的笑臉,她發現了我,依然不改神色地望向我,仿佛捧着一個明白的答案叫我放棄。
夜色消融,熟悉的人影連同幢幢房屋如水中倒影一般一劃而過,消失得無影無蹤。
凜冬的傍晚,天際那一線明亮的紅已經無法給灰暗的大地帶來任何榮光,寂靜的大地鴉雀無聲,仿佛在等待鴻雁歸來時的那一聲嘶鳴。逝去的終将逝去,而新的黎明,是否又被所有人期待呢?
我站在學堂圍牆外的槐樹底下,黑色的樹枝籠罩着我,仿佛我隻是它伸展而出的一截枝丫。
一位穿着黃色鬥篷的女子一頭紮進陳先生懷裡,抓住他的衣襟緩緩抽噎,仿佛攜帶了整座城的哀傷,如潮汐在她身體中湧動。
“陳菊?發生了什麼事?”陳先生在她頭頂安撫了兩下,才扶住她的肩膀,把人帶了起來。
“陳先生,蘭芳回來了。你快去救救蘭芳!求求你!”陳菊雙手緊緊抓住陳先生的手臂,兩眼通紅地望着他。
“她…怎麼了?”陳先生依稀記得一些事,但并不完整。
“你還記得蘭芳去年逃婚的事吧?那件事鬧得很大,整座城都知道。我們當時都以為她離了舊式婚姻,依着自己的喜好再找到的男人必能獲得幸福。可是,那些幸福都是經不起推敲和磨難的表象。兩個月前,那個男人的妻子找上門了,指着蘭芳說不同意她入門。原來,那男人早已成婚,而蘭芳卻并不知情。她以為他們是自由戀愛,結果卻是被玩弄。剛開始,那男人還想安撫蘭芳,就哄着蘭芳說:‘都是家裡安排的,他向來不喜,而對她才是真心實意的。’可笑的是,他的妻子次月斷了他的月供,他就連生活也無法繼續了。他将一切罪過都責怪在蘭芳身上,對她非打即罵。可憐蘭芳已經有了身孕還要遭受他的打罵,日日活在驚恐和悔恨中。這樣過了一月,那男人竟然主動跑回了家裡跟妻子求和了,就這樣抛棄了蘭芳和她肚子裡的孩子。蘭芳沒有辦法,便返回了家中,以為多少會受到些照顧。沒想到,卻是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男人是靠不住的,她從家裡安排的男人懷裡又輾轉到另一個男人懷裡,本質上是不變的。而且,她是被嬌養慣了的,并不懂得如何賺錢養活自己。”一個模樣極為清秀的女子,手裡拿着一本書站在陳先生身邊喃喃道。
“任竹……我們這幾個,也隻剩下你還跟從前一樣了。”陳菊看着任竹的眼神由衷的羨慕。
“我們醒得太早了,而這世界還未亮。所以,我并不是比你們強,而是認清現實後跟這世界妥協了。相反的,你們才是勇敢的那一批人,是我一直敬佩的對象!”任竹一隻手搭在陳菊手臂上,看着陳菊的眼睛誠心道。
“現在的學生好管教吧!他們會不會欺負你是位女先生?”陳菊脫離陳先生懷抱,抓住任竹的手關切道。
“不會,他們都乖得很。”任竹莞爾一笑,眉眼裡盡是得意的神采。
“好!真好。”陳菊也放下心來,随即拉住他二人的手,催促道:“我們一同去救蘭芳吧!”
我跟在他們身後來到城裡一處大宅院前。擁擠的人群填滿門口的空地,我費了好大勁才擠了進去。
天底下或許沒有如此絕情、荒唐的父母,今日見到了,也不免為之一驚。
那門口跪着的年輕女子便是蘭芳吧?較之幾年前的少女模樣已經成熟了不少。身上依舊穿着錦衣華服,隻是滿身的茶漬已經看不出衣服的花樣了。兩隻眼睛低垂,明顯的疲憊和麻木,仿佛在等着這具身體氣息耗盡,她便可以抽離出去,不再返回。她身旁的一個家丁舉着一張告示,上面細數她的罪過,歸根結底卻是如何讓夫家丢人,讓娘家顔面掃地的話。而她的父親就端坐在另一旁,手裡握着一杯茶,假意喝兩口便以各種理由潑她身上。他身後的丫鬟一杯一杯地給他續,他便一杯一杯地潑,不管冷的燙的,好的壞的……
又是一杯茶潑出去後,他的父親發言了:“諸位鄉親,此女便是去年逃婚的不肖女——蘭芳。彼時她欺上瞞下,做出敗壞道德的事情,在同鄉裡做了極不好的表率……此時卻落得個被遺棄的下場,真是咎由自取,大快人心!我們蘭家沒有這樣不守規矩的女兒。怎奈她無處可去,趕也趕不走!我隻好拉她出來問問各位鄉親:有沒有人願意不計前嫌帶她回去的?若是有,我便将她去年的嫁妝也一并送去。怎麼樣,有人要她嗎?啊?哈哈哈!”
“她這樣跪了多久了?”陳先生在台下低聲問陳菊。
“大概兩個時辰。”
“有人上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