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神龍架,山巒起伏、草木茂盛,猶如碧波之海洶湧天地間。
寂寂森林中,雀鳴樹梢、蟲鳴間隙,萬物之靈鼻息輕緩而聲勢浩大。
忽而,疾風至。一條金花蛇從天而降,如一條飛舞的絲帶恰入一個男子懷中。
天賜之物。美則美矣,隻是有點傻。
他捏住它的三寸,微微一笑,手指靈巧地翻折,将它放入竹簍中。
男子是個尋山人,金花蛇于他而言不過是個待價而沽的商品,他并不懂得憐惜。
而這條會飛的金花蛇其實早已成精,隻是未開靈智。不過現在,她隐隐感覺世界不一樣了,就像是長久近視的人終于戴上了眼鏡,她對周遭的一切都有了新的認知。
她想:是他救了我吧?
“唉!可憐的小蛇。她不會還想報恩吧?”
“……嗯。”
此地不知為何精怪都修為猛漲,與她之前來的時候全然不同。當初為她所追趕的精怪,如今都反過來追她。就在她力竭的時候,剛好有個人類經過這裡,一路追趕的精怪隻得看着她落入那人懷中——它們大多對人類敬而遠之,相比金花蛇的增益,活命當然更重要。
“那倒是。”
尋山人回到家中,剛閉上房門,金花蛇便落在了地上,似一截細水流至牆角。
片刻後,她從牆角站立起來,化作一個窈窕少女緩緩走到窗前,一張臉也從陰暗走向明媚。
少女滿眼的祈望,不用說也知她要表達什麼。然而她仍一字一句說着:把我留下來吧!我想報答你。
“林青,為什麼妖精會對點化自己的人抱有特殊的情感?”
“因為點化者在那一刻也有特殊的情感。”
“也就是說,我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
“你也…喜歡上了别的妖精。”
“那不一樣。我對你的喜歡是要長相厮守;而對他們,隻有疼惜和欣賞。”
“……嗯。”
男子并不相信她的話,隻是覺得可笑。他從小被村裡人霸淩,直到年長些做了山客常年躲在深山裡,才漸漸為他們所遺忘。然而一個人的時間長了,他覺得自己像是一棵樹或者一隻鳥。突然眼前有人把他當成一個人,跟他說話了,他就想狠命地抓住,讓那個人去愛他或者怨恨他,哪怕不能善終……
不過最後,他還是隻同意讓她在尋山的過程中幫助自己——他的那座城,沒那麼容易被攻破。
起初,他以為蛇精不過是假意迎合,實際會趁機取他性命。他其實還有點興奮!可時間長了他發現這個蛇精真的隻想報恩,無趣。
她怎麼可以這麼乖?讓她幹什麼,她便幹什麼,不問緣由、不顧危險,是個傻子嗎?
——傻子毫無防備地把真心捧出來遞給我,我竟默然收起了尖刺、瓦解了城池,隻因想離她更近一些……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男子的收獲越來越多,心中的缺失卻越來越大了。
他看着她,突然伸手抓她,想要把流向她的東西拿回來。
這樣無意識的動作自然無所收獲,少女倏地溜走,站在樹梢上咯咯地笑,以為他在跟自己玩耍。
……
蛇精非常人的手段很快引起了其他尋山人的注意。終于有一天,他們看到了蛇化成人的驚悚場面。
恐懼、怨恨一股腦湧上來,不過是讓他們一步步退了回去。
夜裡,衆人再一同上山,将男子的住處團團圍住。聚集者,張牙舞爪地叫喊着,要男子立即斬殺金花蛇。
男子興沖沖開了門。他好久沒有看到這麼多的人圍着他了。上一次,還是他爺爺去世的時候,這些人以祭拜為名來他家順東西。好開心!再叫大聲一點,情緒再激烈一點!對,對!還要再恐懼一點,哈哈哈……
突然一個石頭砸在男人的腦門,男人忽然醒轉過來,抱着頭躲在牆角。随後他便在衆人的呼喊聲中拿起了門口的柴刀。
這完全是肌肉記憶,從小到大的壓迫讓他不得不去順應别人的想法。這是他能夠活下來的原因,也是他如此活下來的根本原因。
隻要殺了她,他們就會放過我——男人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提着刀來到屋内。
金花蛇看着他壓着火光沖進屋内,如同惡鬼一般,早已不是從前的模樣。她深深望着他,滿眼的哀憐,依然喚不醒他的溫情。
咔嚓!一刀下去,蛇身瞬間丢失了三分之一。金花蛇發出刺耳的嘶鳴聲,全身都在猛烈的痙攣。男人這才感覺到心痛。那一刻,他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在金花蛇身上。他知道她的痛,她的絕望,可是壓在身上的理智卻讓他不要去關心。
随後他提着金花蛇的殘軀來到屋外,村民們見金花蛇已沒了氣息,這才紛紛散去。臨走時,還不忘用各種污言穢語羞辱他一番。或者,又再提起他那各自為家的父母、早逝的爺爺……誇獎他還是很聽話。
他早已沒了感覺,木讷地笑着,深深躬着腰,一一送走所有的村民。
村民們皆走後,他将金花蛇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回去了。
片刻後,又扔出一條蛇尾,仍舊頭也不回地回去了。
夜半,門開了。
他坐在門檻上看着院子裡的屍體發呆。手不自覺又伸了出去,想要抓住什麼。空的……什麼也沒有。就好像,他的心一樣。
月光融融地照在蛇身,金花蛇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接着開始緩慢地呼吸,仿佛隻是睡着了。幾息之後,她移動起來,慢慢的團成蛇山,蛇尾在團繞的過程中不斷生長,一點點恢複如初。
男人安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看似無甚動作,其實早已心跳如雷——她還活着!他的心也在一刹那死灰複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