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天府山莊,與如今世人口中所描述的破敗灰燼不同,是當時江湖人眼裡的一座天外仙府。
亭台樓閣,白牆碧瓦,嵌于山頂雲端,融入水天一色。府中小橋流水,花顔展舒,童子們或在澆花植草,或在念書習武,都是不超十來歲的年齡,在一起相互切磋比試,言談笑語。
幾道轟鳴聲響起,随之降下些許毛毛雨絲,童子們紛紛擡頭看向上方寒潭。
“诶诶,你們看莊主和夫人又在研究什麼新的陣法!看起來好生厲害!”
“這有什麼驚奇的。”說話的童子瞄了眼後低下頭,繼續修剪着手中的花草,“莊主和夫人不是常常如此……”
又一陣炸鳴聲傳來,水花四濺,尤比前面更為激揚。
兩人一白一紅,身姿輕魅,飛掠空中,即如執筆信手繪于江山海晏圖,墨過卻無痕,徒留殘影。
修花的童子複又緩緩擡頭,遲疑道:“但好似也未有這般猛烈……”
“噗通”一聲響,便有眼尖的童子喊道:“莊主被夫人打水裡去了……”
“……”夫人這是動真格的了。
這麼多年他們還是頭一次見夫人生這大的氣。
莊主這是怎麼招惹夫人了……
不、也有可能不是莊主……
他放下手中的花草,詢問身邊另一名童子:“公子他們回來了嗎?”
“說是已經在路上了,算算時辰該是快了。”
慕丹谷從水中仰起頭來,珠光滾落面龐,不着狼狽反倒更顯輕逸。
芷柔落身輕點于寒潭水面,似有詫然,過招之時雖未帶多少威力,不會傷及對方,可她也沒想到這一下會擊中他。
卻見他半身浸在水中,眉眼彎彎,陽光灑下,甯靜而溫暖,她又不禁微微歎息,滿是無可奈何的樣子。
他笑着伸出一隻手,芷柔緩步朝他走去,分明是碧波蕩漾的湖光鏡影,她卻如履平地,腳底随着她的步子泛起層層漣漪。
芷柔抓住他的手将他帶離到岸邊亭台。
“好絕情啊,芷。”慕丹谷拍拍濕透的衣裳,埋怨道,“眼睜睜把我打落水裡。”
“分明可以躲開,自己不躲,怨誰。”芷柔給他理了理額前碎發,拉着他往内院走去,“趕緊去換身衣服,免得害上風寒。”
“這不是想讓你消消氣。”慕丹谷緊緊握住芷柔的手,落後半步跟在她身後,“氣大傷身。”
芷柔突然回身,挑眉看他:“你啊,就知道給他們打掩護。”
“兩個小崽子不小了,不用擔心。”慕丹谷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希望她能安心。
“之前貪玩也隻是在附近折騰,放任便放任了,這次卻說什麼要跑去挑戰江湖風雲榜榜首,怎麼能不讓人憂心。”
“就是去鬧騰鬧騰他們顧叔,想來我們這幾個老朋友也許久未見了,讓他們代我們先去拜訪下,初次見面不知道會不會給他帶去什麼驚喜。”慕丹谷笑道,“我沒記錯的話,早些年你和林小姐在街市上看中了同一對玉佩,還拿來作為信物說下了兩家的娃娃親呢。日前顧兄信中提到他家夫人有了喜,不知會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也好女孩也罷,本也隻是我與玉兒一時興起定下的約言,姻緣一事到最後還是看你情我願,孩子們若是有緣能相互中意自然是好,若是不願我們也斷不會平白強求。”芷柔牽着慕丹谷繞過蜿蜒回廊,心事重重,“可江湖之中,波谲雲詭,人心難測。他們身上自出生便系着千百牽扯,與尋常人家終究是不同的,尤其是塵兒他……”
“芷,不要多想。”慕丹谷将芷柔拉入懷中,“孩子們都是會長大的,終會有他們自己的路要走,山莊會是他們的庇護所,但不能成為囚住他們的牢籠。”
他拍拍芷柔的背,又俯首蹭了蹭她的額角:“而且萬事有我呢。”
芷柔點點頭,慕丹谷正值青年,松形鶴骨,神采英拔。随着歲月的推移,她一步一步地看着他周身的青澀稚嫩褪變為沉穩成熟,偶有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孩童氣,讓她既心生喜歡,又不禁心疼。
“如果你當年沒有出手救下我,就不會與你父親産生分歧,脫離瑤山而獨辟山莊,耗費心力來護一隅平安,那樣也許……”
“說什麼傻話,我們家向來果斷決絕的芷何時如此多愁善感。”慕丹谷打斷她,“沒有也許。救了你是我這一生中做過的無比正确和幸運的選擇,寥寥人生,有你相伴,我很知足。走吧,和我一道去取套幹淨的衣裳,到後山泡泡溫泉暖暖身子,你看你身上都被我沾濕了。”
日落西山,雲霞流彩,兩名童子坐在府門前的台階上閑聊,遙遙望去,兩邊青翠蓊蓊郁郁,百層階梯錯落而下,寬敞整潔又顯幾分寂寥。
“公子他們怎的還沒回?”一名童子撐着頭,百無聊奈道,“不知這次他們會帶些什麼好玩兒的回來呢。”
另一名童子一拍大腿:“準是路上貪玩耽擱了,早知就和他們一起去了。”
“得虧你沒去,看夫人生那大的氣,回來肯定免不了要領罰的。”
身邊的童子湊到他跟前,悄悄道:“這不還有莊主嘛,每次莊主攔一攔,夫人也就松了口,頂多罰罰抄書,小事一樁。”
“去去去,一邊兒去。且不說你每次罰抄陣法抄一半就呼呼睡得流哈喇子,就你那鬼畫符,哪次不是我替你兜着!”
“……”
還有名倚在牆沿上方的童子一直沉默着,任由下面二人玩鬧,他本在随意馳目放松心神,直到視線中闖入一顆渺小如粒的身影。
“那是……公子嗎?”他遲疑道,揉着眼又細細看了看方才确定,忙喊道,“公子他們回來了!”
“怎麼隻有浮生一人……還弄得這般狼狽……”
三人皆眯縫着眼朝着悠遠台階下來人的方向望去,“絕塵好像是……趴在浮生背上。”
此話一出,三人頓時眉目深鎖,當即迎了上去。
“絕塵他怎麼了?你們怎麼弄成這副模樣,衣服上還沾着血迹。”
浮生聽着幾人叽叽喳喳的聲音,輕微皺眉,他小心将絕塵放下,對他們道:“他無礙,累的,可能還受了點驚。”
“你們不會是去挑戰江湖風雲榜,然後被散劍仙慘揍了一頓吧……”
浮生輕飄飄地掃了他一眼,一闆一眼道:“不是。先帶絕塵回去修養。”
頓了頓,他生澀地補充了句:“多謝。”
安置好這邊,他便一刻不停地趕去了莊主别苑。
“沒事就好。”一名童子望着他的背影道,“不過……浮生他今天好奇怪哦……”
“對啊,平日裡他都甚少搭理人,剛剛他不但有問必答,他還對我們說多謝……”
“也太見外了,謝什麼啊,本就是份内之事……不過他能逐漸敞開心扉融入我們大家,已經很好了。”
“浮生回來了啊,這次出去散心,有沒有遇到什麼有趣的見聞呀。”慕丹谷放下筆擡頭,見浮生滿身血迹灰塵,不由内心一驚,神色頓凜,起身前去查看他的周身,“出什麼事了?受傷了?傷到哪裡了?塵兒怎麼沒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