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駕鶴西去呢，别整日愁苦着臉，笑一笑嘛。”慕絕塵道。

浮生靜靜地與他對視三秒，終是慕絕塵敗下陣來，他真是病急亂投醫，拿這種方法來哄浮生……

哪知他剛準備灰頭土臉的耷拉下眼神，浮生便擠出了個僵硬的笑容。

“……”

“哥哥、哥哥，什麼是駕鶴西去呀。”

拉着他衣角問他話的，是他的親妹妹，前幾年，約莫慕絕塵九歲左右，芷柔誕下一女，家中便多了枚可愛的小團子。

對于慕丹谷和芷柔來說，這個孩子來的突然，并不在他們的預料之内，以當時的境況，如果可以，他們更願意待到時局安穩些再迎接她的來到。

慕絕塵很是喜愛這個妹妹，出去一趟總會給她帶各式各樣的玩意兒，後來閑賦山莊養病的年月裡，多虧了自家小妹，日子才會多出許多樂趣，不那麼苦悶無聊。

隻是偶爾一不小心，他就會将這個軟軟糯糯的小團子逗弄得嚎啕大哭……招架不住時，便搬出浮生當救兵來幫他。

“呃……就是乘着仙鶴在天上飛，穿梭雲裡。”慕絕塵胡謅一通。

“我也要我也要！哥哥你帶我一起嘛！你帶小玖一起好不好！”

慕絕塵皺了眉，心中蓦然升起股化不開的哀愁：“不行的……”

“可是小玖就想和哥哥一起坐仙鶴，飛高高！”慕玖不依不饒地央求着。

慕絕塵本是覺得事已定局，既然早已知曉，自己應是已經能夠看淡，可事到臨了，還是會有眷戀，會有不舍和不甘。

“哥哥以後……再帶小玖去尋更好玩的，好不好？玖兒乖……”慕絕塵盡量讓自己的聲線平穩。

慕玖望着慕絕塵潤濕的眼睛，不再鬧着要乘仙鶴，她伸手擦了擦慕絕塵的眼角：“哥哥别哭，玖兒不欺負哥哥。那等哥哥乘鶴歸來，可以給小玖講講好玩的故事嗎？”

“恩……哥哥最喜歡小玖了。”慕絕塵喉嚨哽咽，他伸手将慕玖抱起。

分明小小的一團，輕極了，卻在他的心上壓下了萬鈞重量。

他想，他本該好好護着妹妹長大的。

可惜自己怕是沒有這個福緣了。

慕玖坐在慕絕塵身上拉住浮生的衣角：“還有浮生哥哥，小玖要一直和你們在一起！”

“好。”浮生卻是淺淺笑了，如憐似悲。

秋風蕭瑟，枯葉滾地，嘩啦作響。滿室清冷，獨有這片隅一方盈滿溫情。

後來，慕絕塵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一天之中多半處于半睡半醒之間。

他不喜悶在屋裡，浪費掉這可數的光陰，恢複些力氣可以起身時，他就會到院子裡，靜靜地看看藍天白雲，聽蟲鳴鳥叫。

其他人見着了也會來和他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從他們那裡，他聽到了許多新鮮的事兒。

向來順着夫人的莊主居然也會鬧起脾氣，隻是鬧完沒過多久便又急忙跑去安撫。

能讓他們心急如此的，眼下隻有他這破爛身子，可慕絕塵不想他們這樣，他不想讓他們傷心悲痛。

他希望他們能一輩子都健康順遂，無甚憂慮，日後偶爾憶起他，是恰到好處的懷念，而非感傷。

慕絕塵甚至隐隐有些慶幸，還有妹妹慕玖能夠彌補他的遺憾，她可以代他陪着慕丹谷和芷柔，陪着浮生。

那一日，他正睡得昏昏沉沉，聽到一陣動靜，想要睜眼卻怎麼也掀不起眼皮，似乎用盡力氣才勉強撐開縫隙天光，讓他偷得一時片刻的人間光景。

床邊撲通一聲動靜不小，沒一會兒他的手就被兩隻柔軟的小手抓住，來人話還沒說便嗚咽了起來。

他知道是慕玖，手指輕輕撓了撓她的手心，薄唇張合卻未能發出多少聲音：“摔着沒有？怎麼了，誰惹我們小玖啦……”

“哥哥你騙人！”慕玖哭着，“我知道駕鶴西去是什麼意思了……嗚……我不要哥哥離開我……嗚嗚……”

慕絕塵聽着一聲聲的抽咽，喉頭哽塞，慕玖溫熱的淚水滾落在他手上，焯燙着他的心髒，他艱難擡手，為慕玖擦幹眼淚。

“眼睛都哭腫了，誰家妹妹這麼醜呀。”慕絕塵聚了聚眸光，“笨不笨，腦袋上磕這大個包。”

慕玖止住哭，水汪汪的眼睛閃着淚光，仿若月色下懸挂在葉尖将落未落的晶瑩露珠，璀璨星光流淌其中。

她湊近了些，道：“哥哥給吹吹就好了。”

慕絕塵蒼白的面色上破開一縷笑意，竟是讓他看起來氣色好了些許：“浮生……我知道你一直在，可以幫我取下傷藥來嗎？”

浮生從門外進來，扶起慕絕塵，讓他倚靠在自己身上，他一手環住慕絕塵的肩膀給他支撐，另一隻手掌心攤開，握着罐小小的瓷瓶。

慕絕塵沾了點藥粉塗到慕玖的額頭上，邊輕緩地揉着邊吹了吹涼氣，以便藥效更好的吸收：“哥哥給小玖呼一呼，痛痛就飛走啦。”

“嗯……不痛的……”慕玖枕在浮生的腿上，手裡還緊緊拽着慕絕塵的衣角，眼睫顫動，迷迷糊糊地應着，“我一定會……救哥哥的……”

“小玖這段時日怎麼這麼容易犯困，是修習功課太累了嗎……”慕絕塵撫了撫慕玖的發旋，将自己完全放松在浮生的臂彎裡，他不是一個善于流露内心情緒的人，可此刻竟也忍不住地想要對浮生傾訴，“浮生……我真的……好舍不得……”

“舍不得爹娘、小玖……舍不得你……”

浮生靜靜地坐着，陪伴在他們身邊，他自小便見過諸多生死，從本能的害怕到麻木，他本以為自己會像那積疊了萬年的冰雪，冷硬而無情，永遠都不會再為任何人和物動容。

可是這一次不一樣了，他心裡酸脹得厲害，吸入肺腑的空氣猛烈地撞擊着他的血肉和骨骼，每一下都悶疼得厲害，他咬着牙将其一股腦囫囵咽下，淚痕卻悄無聲息地沾濕了臉龐。

如今哪怕能有以命換命的法子，他也願意一試。

他能做什麼呢……他什麼都做不了。

耳邊呼喊嘈雜聲震蕩，慕絕塵再一次從虛空中醒來，不同于以往的虛弱，他的身體恢複了力量。

隻是慕丹谷和芷柔不在，慕玖也不在，就連浮生都不見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光亮，直到遍布山莊的赭紅映入眼中，血腥之氣在他的鼻尖驟然炸開。

慕絕塵以為自己來到了地獄，沒曾想，那是比地獄更要可怖萬倍的現實。

他活了下來，卻較瀕死時還要絕望。

周圍阒無人聲，沒有呼喊，亦沒有歡鬧，甚至沒有活人。

山莊的童子們都不理他，就連慕丹谷和芷柔也不理他了，他使勁地搖晃着他們的身體，乞憐他們哪怕能給出丁點回應。

他似乎看到了滿身血迹的慕玖，側卧在殷紅花海中，奄奄一息，看到了戾氣纏身的浮生，被血色染紅了雙眼，決然離去。

可當他伸出手時，什麼都抓不到。一次、兩次……次次皆是虛影。他有些分不清幻境與真實了。

他發瘋似地翻遍整個山莊，怎麼找都找不到慕玖……也找不到浮生。

天地之大，獨剩他一人跪坐這血色蒼穹之下，困于千鈞枷鎖中，惶惶不得出。

如果這是他生的代價，他甯願長眠于此，去往有他們的地方。

這一次，他似乎睡得太久太久，一夢凡塵數十載。

時光如白駒過隙，處處留情卻又冷酷無情。到底是——

風雨飄搖浪不止，四海霖川木浮生。暮雲流彩霞光散，絕塵絕塵終歸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