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眼神凝固在慕塵一身的血迹上,面色沉重,眉頭緊鎖,看似平靜,實則心中已然激起千層雪浪。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來人了。
她避着慕塵的傷處,将他扶至樹幹倚靠,拔劍出鞘,以一人之力抵抗百人,護下了他。
慕塵清楚看見,除了他們一起練習過的同脈武學,浮生還使出了另一套武功心法,兩股内力一正一邪,相互交融又相互抵觸,灌注到劍身,竟是連玄鐵也難以承載。
而她手中這把刻有“浮生”二字的劍也自此遍布裂紋。
“那時你費力救我,為我療傷解毒卻不願見我。”慕塵将劍收回劍鞘,從床邊拿過他自己的那把劍,“這兩把劍是同質同源,說好了要一直一起的……”
“你卻不想要了。”本就虛弱,慕塵說這句話時的語調便沾染上幾分落寞。
“……”霖川注視他,似是想到什麼,輕歎一息,“沒有。尋死容易,但一個人想要活下來卻很難。怨也好,恨也罷,隻要能有個念想活下去,怎樣都行。”
浮生一直都知曉他這些年的悲痛與無助,明白他是懷揣着怎樣的打算殺上古刹之巅。
就如同他對浮生的了解般,浮生也同樣太了解他,即使分隔多年,他們對彼此的所思所想都了如指掌,又互不訴說。
現在浮生所說的,不過是遲來的一句解釋。是對于當年救下他卻又在他醒來前悄無聲息地離開,看着他尋遍方圓數裡也不曾再露面的簡單而幹脆的獨白。
她隻是想告訴他,他在人間尚有牽挂。
“我活下來,不是因為恨也不是因為怨,而是因為愛。”慕塵頓了頓,虔誠而鄭重,“因為小玖……因為你。”
“小玖……”霖川心中悲恸,向來平靜的語氣帶了些激動,“幻影宗所做的種種,他們對山莊做的那些事,難道你不恨嗎?絕塵……你說我應該如何面對莊主和夫人,面對你。”
“恨。如何能不恨。”慕塵眼睫低垂,手背因用力而骨節分明,又緩緩放松,“但那不是你的錯。浮生……你不要用别人犯的錯來懲罰自己。”
“我本名霖川,生來便是幻影宗的少宗主,這便是錯。”霖川道,“你已經都知道了,對吧。”
“是。”慕塵答道,“在你來到山莊沒多久,我就知道了。”
“你……”霖川訝然,她怎麼也沒料到慕塵知道的竟比她想像的還要早、還要多,她突然覺得有些荒謬,“你那時還知道些什麼?”
“幻影宗為了讓少宗主成為符合他們要求的人選——男子,拿活人試毒煉蠱制造禁藥,發現行不通後,便又生出了煉制百毒不侵的聖女的想法……”慕塵每說出一個字心下就刺痛一番,“年幼的少宗主不堪折磨,逃出遇險,被天府山莊莊主救下帶回。”
原來她那些年偶爾有意無意的遮掩,都敞亮在慕塵眼下,就連這互不相見的十多年,都像是她刻意搭的一個台子,而慕塵不過是配合她唱了段戲。
為的是讓她心安,為的是讓她能放開心結。
“你既早已知曉……”霖川眼眶發紅,怒意與悲痛交織,“那你就應該知道,所有的起因都是源自我……你理當怨恨我的。”
慕塵突然笑了,短促的笑意後收斂了神色,他道:“是的,我怨過。”
不知怎的,霖川聽到這個答案時最先感到的不是傷心難過,而是松了口氣,仿佛十多年積壓在心底的沉疴就此落地。
“我怨你一言不留就離去,怨你遍尋百裡不相見,怨你這十來年的孤意絕情。”慕塵語氣輕緩,極盡溫柔,“可是相比于那些,我更多的是擔心你、牽挂你,害怕你受到傷害……浮生,你能明白嗎?”
當年慕塵看見浮生使出幻影心法時,驚詫之下是本能地憂心,那兩股内力的沖撞玄鐵都無法承載,浮生的身體能否承受得住。
更何況,天府山莊的慘痛,怎麼也不能更不該單單壓在分明什麼都沒有做錯的浮生身上。
數年相望不相見,他們蹉跎了太久的歲月。
慕塵這次是鐵了心要以最直白的橫沖直撞,擊碎那道劃分在他們之間搖搖欲墜的屏障。
“我……”霖川張口無聲,眼中慌亂與心中紛雜愈添幾分。
“宗主,公子回來了。”外面來人傳報,“闖山的人……被公子帶了回來,說是想要見宗主。”
“小熙帶回來的?知道了。”霖川的聲音又變成沉沉的沙啞,她借此岔開先前話題,對慕塵道,“這裡不會有人打擾你,你且安心修養,我去看看。”
霖川離去的身影匆忙,簡直算得上落荒而逃。
慕塵輕歎,是他太心急。眼下危機隐現,确實不是最好的時機。
不過來日方長,往後不管有什麼難題,他們總能共同面對的。
主殿上,陽光順延藤蔓灑下,直直照射在占滿半邊池的荷花上,露珠晶瑩,自莖脈滑落,在池水中泛起圈圈漣漪。
周圍布置并不繁複,甚至過于簡潔而顯得肅冷。諾大的殿府空蕩寂寥,靜得隻剩水滴撞擊潭面的滴答聲,清脆突兀。
慕玖站在大殿中央環顧着這個陌生的地方:“這兒便是幻影宗……跟江湖人傳言的有些不一樣。”
“江湖傳言如何?”顧雲皓問。
“嗯……滿地的骷髅頭與人骨架。”慕玖道,“還有血染的河與嗜殺的兇怪。”
“那你覺得如何?”顧雲皓又問。
“除了那陣讓人無法辨清方向迷失神智的霧障讓人讨厭,倒是算得上世外一靜地,更沒有什麼怪物。”
顧雲皓靜默着,沒有說話。
慕玖不經意瞥見潭面石壁的刻痕,心中一沉。
這些痕迹看似随意分布,卻是組成了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陣法。
她剛被師父撿回時,若幹日夜睡不着偷偷爬起,都會看到師父對着這個陣法圖,或是苦心鑽研,或是垂眉孤坐。卻又總是在注意到她時刻意遮擋,似是不願與她提起,她便也未曾主動問過,隻是心中印迹越來越深。
還未待她細究,便見一玄衣男子自陰影中走出,黑衣白衫,再單調不過的色澤,卻襯出來人非凡氣度,毫無表情的面容讓人分辨不出喜樂,宛如扣上的一副精美面具。
慕玖突然知曉顧雲皓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氣息是從哪裡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