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钺這兩日的腦子很亂。
昨日他在觀濤院醒來,忽然覺得難以呼吸。
不知不覺間,她早已入侵他的生活。書房中依然擺放着他為她添置的桌椅,卧室裡有她的衣物、她躺過的小榻、她的書、甚至還有上巳節那日他送給她的早已幹枯的花。
那日回來後,他強行把自己的感受都封閉起來,隻怕洩出一絲都會将心裡的裂口越撐越大,直到轟然崩塌。
可現在,他躺在熟悉的床榻上,頭頂依然是那頂青灰色帳子,鼻尖萦繞着獨屬于她的香氣,忽然聽到什麼破裂了。
這麼多天過去,她的味道已經淡得快要消散了。
他本該告訴自己,她此刻就在他身邊,隻要背過身去,起身穿好衣物離開這間屋子,就可以繼續認為她仍在裡側熟睡,像往常一樣。
可他沒忍住,擡起左手向内側探去...
一切都破碎了。
他給自己豎立的保護殼轟然坍塌,所有與顧雲有關的東西都化為了尖刀,一刀一刀淩遲着他。
他的内心鮮血淋漓,可卻不願掙脫這張名為“顧雲”的網。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周其钺幹脆直接住進了前院的正屋。周圍都是冷冰冰的軍械與公文,隻有這樣,他才能騰空一部分腦子專心思索另一件事。
如今的局勢一觸即發,往日敬重的岑都督善惡難料,報仇的信念他執着了五年,可重現太平盛世也在這五年的征戰之中成了他的心願。
他該如何做?
思來想去,他決定先去見見岑都督。
此行禍福難料,臨行前他還是想再見“顧雲”一面。
太烏山的夜間涼風習習,周其钺靠坐在一棵繁茂的白蠟樹下,岩壁邊緣被他用劍柄鏟了塊空地出來,此刻正燃燒着他帶給顧雲的紙錢。
不知是否是神靈憐憫他的相思之苦,透過層層火光,他竟看見了顧雲向他跑來的身影。
“誰!”
周其钺連忙起身,再往那處看去,卻空空如也。
他不甘心,飛身向前,在那處來回走動,搜尋記憶中的身影,一副決不罷休的架勢。
與此同時,與他一牆之隔的顧雲絕望地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貓在藤架後面一動不敢動。
決不能被他發現!否則一切都白費了!
他的腳步聲在外面遠遠近近地轉了又轉,始終不肯停歇。
不知過了多久,顧雲感覺自己已經快變成雕塑了,窸窣腳步聲才終于散去。
一句輕喃散落在風裡,又被吹入顧雲耳中:“也對,都燒成灰了,怎麼可能是她...”
周其钺頹然地回到樹邊坐下,灌了口酒,無不自嘲地想,真是想她想瘋了,竟然看什麼都覺得像她。
方才那個神似她的黑影,分明是他的錯覺。
...
第二日,吵醒顧雲的是洪亮的雞鳴。
顧雲陡然驚醒,卻還有些迷糊,隻覺得今日的雞鳴格外震耳,像是在她頭上叫的一般。
待她睜眼,入目的竟是光滑潤澤的紅色羽毛、尖利逼人的雞喙,再往上看去,是雞哥高昂的頭顱以及意味不明的黑眼珠子。
“啊!”
她昨晚竟在這院子裡睡着了!
該死的周其钺,居然讓她淪落到與雞哥争地盤!
聽到屋内的響動,心知院子的主人恐怕也被吵醒了,顧雲像鳥一樣迅速溜走了。
回到院子,她正巧看見邝毅推門而出。
“跟你商量個事!”
邝毅見她衣裳皺亂,頭上插着不知哪來的野草,身上還帶着潮濕的晨露,有些不明所以。
“昨晚去偷漢子了?”
一記眼刀飛來。
“我現在沒空跟你貧嘴,我要離開這裡,立刻!馬上!”
邝毅聞言一喜,“正好,我給你另外尋個院子住咋樣?比這裡寬敞,保你住得舒服。”
“不!我是說離開白水寨。”
“不行!”
邝毅這時完全清醒了,開始給她算賬,“你燒了我一間屋子,白吃白住了這麼多天,答應我的‘好東西’還沒完成就想跑路,像話嗎?”
顧雲聞言冷哼,“别跟我提這些,那我問你,我那些珠钗首飾呢?昨日運回來的一大車物資又是怎麼回事?”
她倒是敏銳,邝毅别開目光,義正辭嚴的面色慢慢松動了下來。
顧雲狡黠一笑,“而且,誰說我離開白水寨之後,你就半點好處都撈不着了?”
“相信您也能看出來,我本來是要去兖州的。待我在那邊安頓下來,打算開個鋪子,屆時你給我提供木料,我來設計器具,必定廣開銷路、财源廣進。若我造出了什麼新玩意兒,白水寨享有内購渠道,這事兒您可一點不吃虧。”
見邝毅神色有松動,顧雲湊近了些,“怎麼樣?”
她的算盤打得不可謂不響,邝毅滿臉嫌棄地摘下眼前這顆腦袋上混亂的雜草,“太麻煩了,木料山上有,何必多此一舉弄到山下?”
顧雲被他動作吓得猛地後退一步,連忙擡手捋了捋自己的頭發,“不瞞你說,我昨晚見到周其钺了。”
“什麼?”邝毅想不通二人能如何遇見,一臉驚愕地看向她,“你居然沒被他帶回去?”
顧雲滿臉氣憤,“呵,要不是我躲得快,你的搖錢樹就沒了。”
搖錢樹?邝毅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她對自己的定位倒是清晰。
“你也沒想到吧,我都‘死了’,他竟然也不放過我!所以這裡我不能待了。”
邝毅也沒想到周其钺還會來白水寨,他昨日明明已經把所有和顧雲相關的東西都獻給他了,還以為能将白水寨撇開呢...
而且,她提到的提供木料,他不可謂不心動。山匪當久了,他不介意給自己探索一條“改邪歸正”的路,但僅僅是販賣木材嘛,還不夠。
“你鋪子開起來,我要一半的分成。”
顧雲等了半天他的下文,沒想到竟來了個獅子大開口,“你怎麼不去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