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老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眼中閃過一絲怒意,大聲喝道:“你這逆女!怎麼就這麼不懂事?你一個女人家,不找個男人依靠,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你以為在村裡待着就能安穩了?你大兄難道願意養你一輩子?别癡心妄想了!”他氣得雙手握拳,在原地來回踱步,臉上滿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
躲在暗處的殷夫人将這一切看在眼裡,心中對牛郎母親的遭遇充滿了同情。
敖丙傳音道:“嬸娘,當大兄的為何不願意養妹子?他們是一家人啊。”
殷夫人回頭,見敖丙澄澈的雙目,頭一次語塞了。不知該怎麼給他講,這是個複雜的倫理問題和經濟問題。
沉默了一會兒,見楊婵和摩昂都看了過來,她硬着頭皮解釋道:“大商女子一旦嫁人,便算是夫家的人了。大歸以後,在旁人眼中,就好像是不祥之人。她大兄估計是,一來要顧及家族的名聲,怕妹妹歸家會引來旁人的閑言碎語,影響家族的聲譽和親族女子的婚事。二來,兄長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要考慮嫂嫂的感受啊。嫂嫂可能會擔心妹妹在家中久住,會引發一些家庭矛盾。三來,妹妹沒有收入,養一口人也要不少錢财。”
還有點難以啟齒,哎,怎麼有點露出家醜的感覺了呢。
敖丙驚訝了許久,凡人原來要考慮這麼多事情啊。
楊婵也驚訝了許久,她終究還年少,自家也不是正常人族家庭,所以也沒想過那麼多。“那女子可以紡織刺繡補貼家用,怎麼會說沒有收入呢。”
殷夫人歎了口氣,“精衛村有規矩,女子務工所得,為丈夫或父親支用,到不了她們手裡。一旦上了年歲,不能再務工,居住在家中的妹妹定然會被哥嫂嫌棄吃白飯,畢竟這妹妹手中攢不下錢财,便是沒有收入。”
楊婵默默聽着,寸心姐姐啊,你看,這豈不是另一種光明正大的,以家為名的,以人為奴?
若是精衛村的模式,被其他村子效仿,被姻緣道所吸收,以後凡人女子不僅婚姻要受制于家族,她們的收入都被掠奪了。
“這不公平。”敖丙正色說道,“誰掙的,就該給誰。”
見罵是不管用了,閨女不理會了。風老的語氣緩和了些,臉上又堆滿關切,繼續勸道:“閨女啊,靜娘啊,你也知道,咱村裡的姑娘個個都溫溫柔柔,男人也都踏實顧家,誰能料到牛郎他爹是那副德行呢?這事兒确實是我考慮不周,沒想到神明也會看走眼。可你如今孤孤單單的,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爹再給你尋個靠得住的人,你倆成了家,相互照應,這不挺好嗎?”
“靠得住?!”靜娘忍不住反駁,“男人哪個靠得住。姑姑們,姐妹們嫁的是什麼人家,你們都說金玉良緣,可那掙來的金啊玉啊可曾用到她們自己身上。不是在丈夫腰間,就是在兒子手上,甚至是被族中取走。她們,可有一日為自己而活。”
他湊到女兒身邊,拉着她的手,繼續循循善誘:“你放心,這次爹一定仔細打聽,找個老實本分的,絕對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聽爹的話,别再犯倔了,好不好?”村老避而不談金玉該給誰的問題,哄着女兒仿佛哄豆蔻年華的小姑娘。
靜娘甩開父親的手,眼眶泛紅,聲音裡滿是委屈與倔強,她定了定神,曉得講道理是講不到一起,幹脆就耍,“爹,你别再勸了,就當我沒福氣,會克夫,你沒瞧見牛郎他爹的下場嗎?摔得癱瘓在床,話都說不出來。你再給我找一個,我怕是還得克,到時候可就壞了咱們村的名聲。你們總說村裡姑娘溫柔賢淑好嫁人,可我再不是那樣的人了,我身上的福氣已經沒了。你要是非得逼我嫁,我嫁過去也隻會又打又罵,鬧得雞犬不甯。”她胸脯劇烈起伏着,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我就想一個人過,往後的日子,我自己擔着,你别管了。”
風老滿臉愁容,眉頭擰成個“川”字,語重心長地勸道:“靜娘,你一個人,往後的日子可咋過喲?”他不停地搖頭,眼神裡滿是擔憂,似乎怎麼也想不通女兒為何如此固執。
靜娘挺直腰杆,一臉堅毅,毫不示弱地回應:“爹,你别小瞧我!我有手有腳,還能幹活呢。咱村的紡織機還是我改的,現在用起來又快又好,大夥不都誇嗎?憑這手藝,我怎麼就養活不了自己?”她目光灼灼,透着一股不服輸的勁頭,“我不想再依靠男人過日子,不用丈夫養,也不用大兄養,自己一個人,也能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風老眉頭緊鎖,臉上的皺紋愈發深刻,他對女兒的話充耳不聞,态度強硬得不容置疑,“女孩子家,哪能不結婚。沒個丈夫,以後老了可怎麼辦?會孤苦伶仃,沒人照顧的。”他雙手抱在胸前,眼睛直直地盯着女兒,仿佛要将自己的觀念強行灌輸進去。他絕口不提,靜娘在紡織場賺來的錢财都進了他的腰包,養十個女兒到老都夠。
靜娘見他還是老一套,為了避免吵起來,就幹脆不吭聲了。說不通,就沒必要說,廢嘴。
頓了頓,風老抛出兩個選擇:“我給你兩條路。要麼現在就乖乖聽我的,我選誰你就嫁給誰,安安穩穩過日子。要麼你把牛郎接過來,以後跟着兒子生活,讓他給你養老。你必須得選一個,不能再這麼拖着了!”他的語氣斬釘截鐵,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在他看來,女兒的想法簡直荒唐至極,隻有按照他說的做,才是正途。
靜娘聞言,滿臉漲得通紅,壓抑已久的憤怒如火山般爆發。我是你女兒,要報答你的生養之恩。牛郎可沒吃過你家一碗飯,你竟然連他都想算計。
她眼眶泛紅,直視父親,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爹,我十幾歲時,你就拿這套說辭逼我嫁人。現在,你還是這句話!怎麼,沒丈夫沒兒子,我就活不下去了?”
殷夫人點點頭,這靜娘确實是少見的剛強女子,便是沒了丈夫兒子,咱們女子也該自在地活着 。
她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下情緒,接着說道:“你難道沒看到,之前在董家,家裡的生計全靠我一人操持。織布、操持家務、忙裡忙外,哪一樣我沒做好。可即便如此,我又得到了什麼?丈夫不是個人,你也不理解,如今還這樣逼我!”她越說越激動,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我受夠了,這次,我絕不會再聽你的安排!”
楊婵想起自己父母,家裡的活計,從來都是兩人一起操持的。母親面上也都是笑意,從不曾有任何埋怨。她從不後悔遇到父親,放棄女神之位。而靜娘,過的是另一種人生。
風老臉上露出一絲急切的神情,他向前邁了一步,試圖說服女兒,“不說你那前夫了,可牛郎是你親生兒子啊,那孩子生得一表人才,品性又好,把他接過來,你後半輩子也有個依靠。讓他别跟着那個沒用的爹了,跟着你才是正途。”他的眼神中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這是為女兒和外孫着想的最佳選擇。
靜娘氣得渾身發抖,怒極反笑,“爹,你比我狠心。這主意是真好啊,分明就是在逼牛郎他爹去死!沒了牛郎照顧,他根本活不下去。牛郎那麼孝順,怎麼可能撇下他爹不管?而且,牛郎莫非就不要名聲了不成。将來,他還怎麼回董家村見族中叔伯。”她的聲音顫抖着,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你就隻想着讓我嫁人,讓我有個依靠,可你什麼時候真正為我和牛郎考慮過?”
風老氣得臉色漲紅,額頭上的青筋直跳,雙手握拳,聲音顫抖地吼道:“我哪句話不是為你好?為你操碎了心,你怎麼能這麼冤枉我!”他氣得直跺腳,眼神中滿是委屈和憤怒,“你看看牛郎,天天守着個癱子爹,他的日子能好過嗎?”
楊婵看向兩人之間的因果,果然靜娘的悲劇之因都栓在她爹身上。那妖靈沒有說謊,無論是遠嫁,還是“賜福”,都是他爹一手炮制的。到底是何等深仇大恨,他要如此對待自己女兒。明知所托非人,還要把她嫁過去。現在女兒掙脫“賜福”返回家中,他仍要故技重施不成?
靜娘毫不示弱,抹掉眼淚,直視着父親,“我知道牛郎日子難,但他有孝心,願意照顧他爹。而且我也沒不管他,我會給他送錢财,補貼他的生活。”她微微揚起下巴,語氣中帶着一絲倔強,“我不能為了自己的所謂依靠,讓牛郎難做。就好像,爹你總說為我考慮,可你這所謂的考慮,不過是把你的想法強加在我身上罷了!”
風老沒了力氣,坐下後,滿臉無奈,雙手一攤,重重地歎了口氣,“我怎麼就沒為你考慮了?你知道嗎,隔壁蘇村的蘇老,想為他那個鳏夫兒子求娶你呢。人家條件多好啊,兒子在官府謀事,家底又厚實,可我都給拒了,這不就是為你着想嗎?我尋思着,那蘇老的兒子在外面見過的世面多,心思也活泛。他爹蘇老年輕時就喜歡沾花惹草,作風不大正。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怕他兒子也跟他一個樣,到時候你嫁過去,他要是還納幾房小妾,你可怎麼受得了?指不定要受多少委屈呢。我是你爹,能不心疼你嗎?可你怎麼就不理解我的苦心呢?”他眉頭緊皺,眼神中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意味,眼巴巴地望着女兒,期待她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楊婵把自己看到的因果,傳音告知殷夫人,殷夫人再聽風老之言,隻覺得風老在乎的恐怕不是品行,而是隔壁村太近!
靜娘目光堅定,直直地盯着風老,一字一頓地說:“爹,你若真為我考慮,就該讓我進祭祀團。我即便終身不嫁,去祭祀神明,也能尋得内心安甯。我不要兒子回來照顧我,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我識文斷字,懂得禮數,憑什麼就不能進祭祀團?”
她微微向前傾身,情緒愈發激動:“這麼多年,我在董家受盡苦楚。如今,我隻想做自己想做的事。進了祭祀團,我能為村裡祈福,也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你若真疼我,就答應我吧。”
祭祀團?殷夫人想起那妖靈,莫非這靜娘發現了什麼?
風老氣得臉色煞白,身子止不住地顫抖,手指着女兒,聲音都變了調:“你糊塗啊!真以為那祭祀團是好去處?你好好瞧瞧,進祭祀團的都是些什麼人?不是鳏寡孤獨,就是天殘地缺,沒辦法了才去伺候神明,你堂堂正正一個人,不老不殘,花容月貌,還有大好的日子等着你,何苦往那火坑裡跳?”
他氣得直喘粗氣,眼睛瞪得老大:“你要是真去了,就别後悔!那祭祀團裡規矩多,伺候神明半點差錯不能有,稍有不慎就是大罪。”
風老不肯讓女兒去,那定然這祭祀團有蹊跷。殷夫人肯定。
靜娘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希冀,對村老說:“爹,你要是實在不同意我進祭祀團,那我也不堅持了。可我總得找點事做,不能就這麼閑着。你也知道我識文斷字,能寫會算的,你給我在村裡謀個差事吧。村裡的紡織産業是新起的盤子,就算你不用我管大事了,不也需要人算賬、當文書嗎?我覺得我能勝任。”
她微微上前一步,語氣中帶着一絲懇切,“我不想再依靠别人過日子,就想憑自己的本事,在村裡有個立足之地,你就答應我吧。”
楊婵覺得,這事應該能成,殷夫人說過女兒的工錢,是爹支取。靜娘所得就是風老所得,有一個掙錢的耙子,還不是好事?
風老的臉上的怒容漸漸消散,語氣也變得柔和了些,可還是不答應女兒的要求,對她想回紡織場的事兒充耳不聞,避而不談。
殷夫人與楊婵對視一眼,都意識到這紡織場貌似也不簡單。
他語重心長地對女兒說道:“閨女啊,你可不能這麼任性啊。你要是打定主意不再嫁人,讓村裡那些姑娘們瞧見了,會怎麼想?這幾年變化大,村裡的小姑娘們出去了幾次,再回來就越來越有自己的主意,不大愛聽當爹的話了。你要是開了這個頭,做了這麼個榜樣,以後我還怎麼在村民面前立威,怎麼管理這村子呀?爹也不是非要逼你,隻是這村裡有村裡的規矩,大家都得守着。你要是能再找個好人家,安安穩穩過日子,爹也就放心了。你就當是為了爹,再考慮考慮,行不?”
敖丙憤怒,撅起嘴,覺得風老簡直不可理喻。
靜娘猛地甩了甩袖子,迅速扭過身子,眼眶泛紅,聲音裡滿是怨憤:“你心裡就隻想着把我嫁出去,讓我給别人家當牛做馬!這些年,為了牛郎他爹,我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都看不見嗎?”她揚起自己的手,那雙手粗糙幹裂,布滿了生活的痕迹,“你瞧瞧,這還是我原來那雙細皮嫩肉的手嗎?”
殷夫人歎氣,陳塘關女子嫁人之後,幾乎都有這樣一雙手。
楊婵摸了摸自己的手,回想本尊所在鬼方國的男女關系,祭祀比例,家庭組成,社會結構,若有所思。
靜娘的肩膀微微顫抖着,壓抑着心中的痛苦:“你為了村裡的名聲,為了所謂的規矩,就完全不顧我的死活。我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用來維護面子的工具!我受夠了,不想再聽你說這些!”說完,她倔強地轉身就走,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這一次,父女倆依舊不歡而散。望着女兒含怒離去的背影,村老無奈地長歎一口氣,臉上滿是疲憊與愁容。
見靜娘走了,她與殷夫人打了個招呼,忙跟了過去,黑龍摩昂也跟在後面。
“這村裡,不修行嗎?”敖丙發現,精衛村沒有一個修行法術的,“嬸娘,我去村裡别處看看吧,也許會有發現。”
殷夫人剛想說不行,看着敖丙水汪汪的眼睛,又想起他修為比自己高,真不能拿他們當小孩子了,便改了口風,囑咐他不要走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