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陵忽道:“我總會試出你的底線。”
姮沅代小丫頭受罰,他覺得是虛僞,以己身替下寶珠,他覺得是愚蠢。
他總以為隻要是人,就該有自私自利的一面,可是謝長陵暫時沒有在姮沅身上找到這一面,這不符合他對人的認知,因此有了興趣,非要親自挖出姮沅身上陰暗自私的一面。
這意味着,他還會有無窮無盡的念頭去折磨姮沅。
今天的鬧劇還會一場接着一場地鬧下去。
姮沅感到些許疲憊,她回到結蘿院,寶珠端來避子藥,她不顧湯藥滾燙,一口氣喝下去,碗剛放到桌上,就見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鬟在院門口探頭探腦的。
姮沅認出那是留在偏院伺候的小丫鬟,忙起身,身子敏捷地看不出她身遭的乏累:“長明那兒怎麼了?”
小丫頭道:“十一郎君一個時辰前就醒了,到處尋娘子不見,奴婢便來結蘿院尋,可姐姐們說娘子在伺候大司馬,不肯替奴婢通傳。”
一個時辰前!
那豈不是她被困在謝長陵床上時候的事?
姮沅臉色泛白,愧疚羞恥之心頓起,她顧不得細想,匆匆往外走,寶珠還沒習慣成為姮沅的女使,見有點燈帶路的小丫頭,也就不高興跟姮沅過去了。
姮沅沒有心情理會寶珠,來到偏院,謝長明還醒着,這是他病重後醒得最久的一次,卻沒有人能陪他說話,姮沅心疼死了,走到謝長明床邊,喚了他一聲。
這一聲便如春雨潤入謝長明枯萎的身體,讓他那黯淡無光的眼眸裡煥發出光亮和生機,他轉過頭,久久凝視着姮沅,直到姮沅握住他的手,依偎在他的床頭,他才回過神來,輕喚她:“圓圓,是你嗎?”
姮沅點了點頭:“是我。”
謝長明高興起來,又覺得自己的高興很不合時宜,忙又抿了下去,道:“小丫頭久尋你不至,我以為你走了,你該走了的。我現在有大司馬看顧,身邊不缺服侍的人,你不必陪着我煎熬。”
姮沅搖搖頭,不贊同這話:“我要陪着你,沒了我,你不會好好地活。”她憐惜地替謝長明撫去額頭的汗,“剛才沒找着我,急了吧。”
謝長明不敢承認,隻怕加重姮沅的責任負擔,可他确實很想念姮沅。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昏睡,中途斷斷續續地醒着,隻夠和姮沅說幾句話,他很久沒有抱她了。
姮沅看出他的渴望,不待他說話,便脫了鞋襪,鑽進被窩,依偎進他的懷裡。
姮沅身上有股很淡的清香,從肌膚裡往外滲透,要親密地抱着她,鼻尖湊近,親昵地嗅才能嗅到。
謝長明卻不敢如此,當姮沅依偎進懷裡,他才如夢初醒,惱恨自己的沖動,自卑道:“我身上不好聞,你還是不要靠我太近了。”
“口是心非。”姮沅笑他,“我又沒嫌棄你,你還不知足?偷着樂吧,趕緊抱着我。”
她活潑地說,讓謝長明想起他們在鄉下度過的那些日子,美好得仿佛鏡中月水中花,他隻是稍微回想一下,胸口就暖意直流。
他輕應了聲,小心翼翼地抱着姮沅,嗅着那熟悉又懷念的香味,動情道:“圓圓,若我能大好,我們就去放紙鸢,去歲做的紙鸢還沒放呢。”
姮沅鼻尖發酸,道:“好。我還記得你為了做那個紙鸢,手上被竹子劃了好幾道傷口,流了很多血,我們不能叫你的血白流,這紙鸢飛要放到飛爛了為止。”
“好。”謝長明也笑起來,“依你的,放到爛了為止。”
他說着,話語聲慢慢輕了下去,他醒了一個時辰,精力都在等待姮沅中被耗光,但還好,至少還是讓他等來了姮沅。
姮沅直到這時才敢直視他眼角的淚痕,她不敢想象在怎麼也等不到她,隻能孤零零躺着的這段時間裡,謝長明是怎樣的孤寂惶恐又不舍。
她隻是久久地凝視着謝長明消瘦的面龐,輕聲道:“你可真是個口是心非的郎君。”
*
寶珠一早醒來,精神就萎靡得很。
世家大族間互贈女使美人很正常,謝長陵也不止一次往外送過美人,可姮沅,一個鄉下來的采桑女,自己手裡都沒幾兩銀子,怎麼可能使得起銀子。
她跟着這樣的主子哪有什麼前程?
寶珠自诩年輕貌美,進退有度,慣會伺候人的,自然不甘心止于此,她需得想辦法再回到謝長陵的身邊。
可這很難。
謝長陵不會在意一個小小的女使,即使這位女使因為他的一時興起,命運遭到了天翻地覆的打擊。
寶珠苦思冥想無果,腦子裡卻不停地重複着昨夜她遭受打擊的畫面,忽然她注意到了謝長陵将她給姮沅時,臉上那明顯準備看好戲的神色。
大司馬最愛看好戲,她若能獻上一場好戲将他哄開心了,是不是就能趁機回去了?
寶珠真是為這個靈光一現的好主意拍手叫絕。
那麼問題來了,她該怎樣策劃才能策劃出一場讓謝長陵滿意的好戲呢?
她的念頭又落到了姮沅身上了。
盡管她曾為戲耍姮沅感到愧疚,可她現在遭了報應,算是還清了的,現在為了榮耀,也是沒辦法的事,姮沅那麼心善,定然會諒解她的。
寶珠自我寬慰一番後,就躊躇滿志地出門了。
謝長陵已在偏院。
他近來可能真的無事,在鎖春園裡待得無聊,便轉來了偏院,百無聊賴地聽故事。
謝長明正緊握着姮沅的手,給他講述自己和姮沅的愛情故事。
謝長陵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時不時就要煞風景地點評兩句。
例如,謝長明說到二人初遇,他為了摘桑葚吃,失足從樹上跌落,傷了腿,幸而姮沅路過,在山中長大的采桑女最懂得該怎麼找來草藥碾碎了,敷在傷口,他看着這個美麗心善的姑娘,深深地被吸引住了,目光怎麼也挪不開。
這時,謝長陵就很煞風景地說:“十一兄連桑樹都爬不穩,真沒用,四體不勤,說出去真是枉為男子漢大丈夫。”
謝長明:……
謝長明又回憶他和姮沅是如何一見鐘情,再見傾心,謝長陵嗤笑了聲:“不過見色起意罷了,說得那麼委婉做什麼?敢做不敢認。”
謝長明臉色都變了,他素來脾氣好,不與人發火起争執,但就是看不慣有人亵渎他和姮沅的感情。
姮沅不想他在病中還要生氣傷身,便道:“長明生得俊秀,我一見便喜,回去後念念不忘,夜裡都是他,再不肯将他讓給旁的娘子,你說是見色起意也是沒錯,我那時連他叫什麼都不知道,可不是看上他的皮囊了。”
姮沅握了握謝長明的手,謝長明被她的話熨順了心,但還要再強調:“我與圓圓是發乎情止乎禮,直到後來成了親,才做了真夫妻。”
姮沅順着他的話哄他:“是,你是真君子,我是見色起意的小人。”
兩人相視一笑,笑得極為甜蜜,一看便知他們的過往也跟蜜糖一樣甜。
倒是謝長陵回想了一下姮沅在床上的表現,再怎麼想也隻有她被束着手被動承受的模樣,實在難以想象她這樣冷淡的人也有見色起意的一日。
但也不能這麼草率地下決定,姮沅冷淡,水卻是多的……也很難真的斷定姮沅就是個冷淡的人。
謝長陵捏着下巴想了想,又有了個新的想法,但他沒有說出口,隻是看着姮沅和謝長明小聲說話的模樣,兩人還在争執最初究竟誰先愛上誰,誰更愛誰。
想,很快,姮沅就不敢和謝長明這般争執了。
他起身,慢悠悠地走了出去,路過寶珠時,亦是目不斜視,寶珠雖早在預料中,卻也不乏失望。
她掩下眸中的情緒,進了屋去。
謝長陵把商陸喚來,先問了下朝堂上的事,商陸道:“皇後人選至關重要,諸位大臣還在争執,選各家的都有,還有人覺得陛下年歲尚小,不必着急立後。”
“都十七了,也不小了。”謝長陵道,“選王家的有沒有?”
最初大家都以為謝長陵一定會把這個皇後之位留給謝家的小娘子們,諸位大臣都摩拳擦掌,支持的打算肝腦塗地,借機表示忠心,反對的打算豁出性命抗争到底。
卻不想,謝長陵不按常理出牌,挑了個王家的小娘子。
而且這王家,既非五望之一,就連小官胥吏也不是,而是城外一戶農家,全家上下都不知怎麼被大司馬看中,正誠惶誠恐地住在長安縣的客棧裡,等着宣召呢。
真是把小皇帝還有那些擁皇派氣了個半死,而支持謝家的官員們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雙方就這麼僵住了。
謝長陵摸了摸下巴,聽到他們還僵作一團就沒興趣聽了,隻囑咐商陸一句:“你去平康坊買瓶藥來。”
好端端的,什麼藥得去平康坊買?
商陸吃驚不已,在他印象中,謝長陵愛玩卻不願被人玩,所以他不碰賭不近女色,更不會碰那些髒藥。
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