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琴聲終于嗚咽一聲熄滅了,鎖春園歸于寂靜。
門戶緊閉,滿室黢黑,就連蟬鳴都沒了,方美人抱着血肉模糊的手指,低聲哀泣,但也無人理會,還是她的女使從瞌睡中掙紮出來,攙扶着她回去包紮了。
方美人為了讨好大司馬,竟将自己的手彈廢了,同院的鄭美人聽到消息,過來好生嘲笑了她一番。
方美人也知自己心急,隻是大司馬生性冷淡,不好接近,機會是好不容易才擺在眼前,她不敢錯過,迫切地想要抓住。
隻是到底還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方美人郁郁了整日,到了夜間,忽聽大司馬召見,她頓覺雲開霧散,精心裝扮了番,在鄭美人嫉妒的目光裡,雀躍地前往鎖春園。
這次依然沒能進得屋内,但已經足夠了,因為她從未這般靠近過謝長陵,方美人一直含着羞意,隻敢略微擡起眼皮,偷看謝長陵俊美矜貴的臉。
“這手确實沒法彈琴了。”謝長陵冷淡地道,“你不後悔?”
方美人搖了搖頭:“隻要大司馬高興,妾身願意為大司馬付出一切。”
“為什麼?”謝長陵看上去很困惑,“我們才見了幾面,說了幾句話?”
方美人羞澀道:“妾身仰慕大司馬許久,後有幸得見大司馬盛顔,更是一見鐘情。”
謝長陵默了默,忽而一笑:“好個一見鐘情。”
姮沅與謝長明也是一見鐘情。
這世上怎麼能有這麼多的一見鐘情。
謝長陵長睫覆下蔭翳,掩住眸中的冷淡,他道:“為了我,什麼都能付出?”
方美人含蓄又熱烈地點頭,那刻她看上去真的美極了,眸光生輝,若星辰墜海。
謝長陵袖着手,道:“既如此,你便陪我參加宴遊吧。”
謝長陵從不參加那種宴遊,但在這一刻,他改了主意。
王慕玄的宴遊設在他的宅院裡,院内用各色紗绫紮出的花燈光彩明灼,花影搖落缤紛,細樂聲喧,王慕玄步出親迎謝長陵:“我與他們說今日邀了你來,都不信,這下好了,個個都要給我銀子。”
謝長陵道:“既是借我掙的銀子,你得分我一半。”
王慕玄道:“銀子俗了,石兄押了一座四尺高的珊瑚,我看那珊瑚枝柯扶疏,光彩溢目,還有些意思,便送你了。”
兩人步入布置輝煌的廳内,列位賓客紛紛起身,這些賓客無一不出自五姓七望,無一不在廟堂掌一方勢力,此刻都輕解羅衫,身偎嬌女,或吃酒玩笑,或食五石散,随意浪蕩。
他們吃驚謝長陵竟然會參與這樣的宴遊,又忙拍起胸脯保證謝長陵隻要嘗過一次,必會流連忘返,說着,已有熱心腸地将身邊伺候的美人推了出去,指着謝長陵道:“今日誰能勸大司馬喝盞酒,賞黃金十兩,若有人能勾的大司馬留宿,賞黃金百兩!”
美人們的眼眸頓時亮了,轉過臉待看清了謝長陵的容顔,又紛紛紅了臉,覺得今日真是天上掉餡餅了,既能陪這般俊美的公子玩,還有銀子可掙,天下絕沒有這般好的事。
與她們不同的是,方美人的神色卻變了。
但權貴們到此是為了尋歡作樂的,哪裡會在意女郎的想法,一得到謝長陵的同意後,便有人要帶走方美人。
方美人哪裡肯走,她知道權貴們有時候也會互相送美人玩,權貴們豢養的美人太多了,根本不在意哪個姬妾被人染指,大不了換個人就是了,可方美人不行,她隻有她而已,她不能成為那個被抛棄的人。
方美人楚楚可憐地哀求謝長陵:“妾身隻想伺候大司馬。”
她想給謝長陵看她的手,謝長陵的視線卻更加冷漠了:“不是什麼都能為我付出嗎?”
方美人哀婉道:“妾身對大司馬忠心耿耿,隻願伺候大司馬,不願委身他人。”
謝長陵笑了一下,道:“好個忠心耿耿。”他指着要帶走方美人的男人道,“我今日有求于他,若他不肯救我,我不日便要喪命,如此,你肯不肯陪他?”
那男人莫名,但很聰明的什麼都沒有說,方美人愣住了:“大司馬怎還會有求于人?”
謝長陵覺得這話可笑:“怎麼不會,難道一個人永遠都不會從雲端墜落嗎?”
方美人道:“大司馬聰慧多黠,肯定會有辦法的,就算……就算……”
她急中也難生智,結巴了許久,還是沒有找到一個體面的,能說服謝長陵的說法,最後隻幹巴巴地說道:“妾身确實心悅大司馬,願意為大司馬奉獻一切,可不包括妾身的身體和心,若連妾身的身體都給了别人,妾身又要怎麼讓大司馬相信妾身的忠貞?”
可謝長明就相信了姮沅的忠貞啊。
而且不是口頭說說,或者隻是為了哄騙姮沅繼續付出的手段而已。
謝長陵道:“說了這麼多,你就是不願為我付出?”
方美人還想争辯,謝長陵已經不耐煩,王慕玄過來周旋,方美人畢竟是他府上出去的人,他理應喝斥管教,謝長陵在他的責罵聲中逐漸冷靜下來。
旁人奢求不到的富貴在他眼中如泥沙,旁人力争的權勢在他手裡也隻是玩物,旁人苦求的學識于他來說隻是信手拈來的東西。他自小就知道他是不一樣的,木秀于林也好,鶴立雞群也罷,上天垂愛他至此,他就該得到世上一切最好的東西。
富貴,權勢,謝長陵盡攏于手裡,唯獨情愛,從前他覺得世上隻有虛情假意,現在他終于見到了真情實意,卻不屬于他,而是給了處處不如他的謝長明。
這才是謝長陵覺得不甘的真正原因。
而方美人竟然敢趁着他不甘之際,乘虛而入,以真愛誘騙他,謝長陵覺得可笑,更可笑的是,盡管他早就看穿了她的本性,還是為之動搖了。
他想,謝長明都能得到的東西,他怎麼可能得不到?他不僅得得到,還應該得到許多份才是。
因為姮沅,從前不相信真愛的謝長陵,竟然以為真愛賤如狗,滿地亂走。
可事實狠狠地譏笑謝長陵,讓他終于從錯覺中醒悟,謝長明才是被上天垂青的幸運兒,他不是。
看着亵渎了真愛的方美人,在這一刻,謝長陵倒是共情了謝長明,明白他為何甯可将琴譜藏起來也不願外傳。
世人大多肮髒,又有幾人能珍視自己的珍寶呢?
謝長陵走了,沒帶走方美人,他與王慕玄道:“兩個都沒碰過,另一個明兒給你送回來,便打着我的旗号出去招搖撞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