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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明康泌尿外科病房,周從雲和同事對視一眼。
“保衛科馬上來人。”同事說。
“蘇哥直接去手術樓。”周從雲也說。
兩人齊齊松了口氣。
蘇哥是真倒黴。
去年底他們科收治了個叫“茂茂”的小病人,腎母細胞瘤III期,蘇哥主刀的手術。
孩子6歲,特别懂事兒,盡量不給醫護人員添麻煩,但他最喜歡蘇哥,隻在蘇哥面前古靈精怪。
蘇哥也喜歡他,真把他當弟弟養,手術前後,好幾回整夜留守醫院陪着他。
手術沒出什麼意外,腫瘤和周圍所有可能受影響的淋巴,蘇哥給切得幹幹淨淨。
出院那天孩子噙着淚,拉着他不撒手,蘇哥笑嘻嘻把他抱上汽車,讓他好好康複,說春節放假去看他。
可那孩子沒等到春節。
出院沒一個月他就發生了遠端轉移,病情來勢洶洶,他們聽到消息時,孩子已經在本地醫院因為腦昏迷住進ICU,沒兩天就走了。
人走了,但事兒沒完。那孩子爺爺奶奶在孩子走後三天兩頭來鬧,說孩子轉移是蘇煜的手術鬧的,屬于“醫療事故”。
狗屁事故!
周從雲壓着氣憤,聽保安已經到了,拍拍同事:“我去手術室了,你頂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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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二十,蘇煜進了手術區的更衣室,周從雲已經先一步到了。
“哥。”他跟蘇煜打聲招呼,一句沒提剛才電話的事,聊起等會兒的手術,“片子我看了,仨腫瘤倆都在腎蒂那兒,血供超豐富啊。”
“就該根切了事。”從門口橫插進來一道聲音。
“程哥。”周從雲轉頭看過去,蘇煜卻連頭也沒回,面無表情開櫃子換衣服。
“可惜這人就一個腎,費勁咱們也得保。”
程覃走進來,站蘇煜旁邊,邊說話邊瞄蘇煜手腕子,瞄得蘇煜心浮氣躁:“看夠了沒有?”
“誰看你,少自戀,我想手術呢。”
“我的手術,你想個屁。”蘇煜冷着臉套上刷手服。
“吃槍藥了?”程覃看他一眼,疑惑轉向周從雲。
周從雲倒是知道蘇煜心情不好,而且這壞心情說不定也有程覃一分貢獻:“程哥你真要當一助?”
他一個副主任醫師,好好的要來當助手,擺明了是……信不過蘇哥,以防萬一。
尤其這事兒還是程覃老師邱江河提議的,邱江河跟他們老師石峥嵘一向不對付,他提這安排明顯沒安好心,也不知道老師為什麼答應。
周從雲想着,看一眼蘇煜,果然看見蘇煜臉色更沉了。
程覃卻大大咧咧:“這台複雜,我感興趣,當一助不行?”
“……行。”周從雲看蘇煜臉色不好,怕蘇煜發作,緊急轉移焦點,看向蘇煜敞開的更衣櫃門……上貼的照片:“師祖早啊,今天也要保佑我和師哥手術順利。”
蘇煜動作一頓,跟着他看了眼照片,又不太自在地移開目光。
他現在看不得這照片,看了做怪夢。
照片上是個鼻挺目深的冷峻大帥哥,要不是紙張帶着撕痕,明顯是從教科書摳下來的,非讓人以為是哪個明星寫真不可。
此人,是蘇煜和周從雲的嫡親師祖,泌尿外科“手術之神”陸回舟。
多個泌尿系術式發明者、國内腹腔鏡泌尿手術奠基人、腎移植領域絕對權威。
傳聞有雙被神吻過的手,手術技藝出神入化,經他手的腎移植病人,至今保持着最長存活時間記錄。
因為成就太輝煌,即使英年早逝,明康那條幾乎全是院士的名醫長廊,始終高懸着他的相框。
蘇煜牛心左性,活人誰都不服,就崇拜這位九泉之下的師祖,死忠到有點兒迷信,凡上台都拜這位祖師爺一拜。
周從雲一個唯物主義好小夥兒硬生生被他帶歪,哪回術前不拜師祖心裡都沒底。
但有的人就是沒眼色。
“保佑什麼,孤立腎還不是他們這輩兒帶的頭。”程覃混不吝道。
他這話不是平白無故說的。蘇煜馬上要主刀的這台手術,是一台腎腫瘤患者的自體腎移植術。
說人話,就是患者的腎髒腫瘤複雜,在體内不好切,熱缺血時間不夠,于是把腎取出體外,泡在冷凍液裡切除腫瘤,切完再給病人移植回去。
之所以要這麼麻煩,而不是選擇幹脆利落的根治性腎切除,隻因為患者是孤立腎——她的左腎,幾年前因為腫瘤已經被連根端掉,右腎再不保,就會完全喪失腎功能。
“聽說左腎當初就一指甲蓋大的小腫瘤,要是沒根切,今天咱們哪兒用這麼麻煩,純給他們前輩擦屁股。”程覃說。
擦個鬼。蘇煜冷眼睨他:“嘴巴臭可以不張。”
周從雲也較了真:“話不能這麼說啊程哥,時代不同,理念不同,從前大家一緻的标準就是凡惡性腎腫瘤都得根治性腎切除,這不能賴——”
“賴”到一半,周從雲聲音猛然高了高:“誰啊?這麼缺德!”
順着他視線看過去,蘇煜眼神忽然閃爍了下。
程覃則湊近了,才看清蘇煜櫃門貼的那張端肅的帥臉上,不知道被誰拿細黑筆畫了一圈羊毛卷絡腮胡,外加一副年代感老花鏡。
“嘿,誰家熊孩子幹的好事?”程覃咧開嘴。
誰?更衣櫃按科室分,能開蘇哥這櫃門的肯定是他們科的人。
周從雲心痛撥拉出照片縫隙裡被人亂糟糟塞的小樹枝,懷疑地看程覃一眼:“程哥,你跟蘇哥卷歸卷——”
“别血口噴人啊,”程覃一下聽出他意思,“誰幹的誰是孫子!”
砰!蘇煜合上自己的櫃門,響亮的聲音吓了衆人一跳。
幹嘛?
“真不是我!”程覃憋着氣說。
蘇煜沒搭理他,看了眼被周從雲扔地上的桃木枝,強忍着沒撿,闆着臉出去刷手。
程覃加快動作跟上他:“我沒那麼幼稚,我作踐人老前輩幹嘛,虧不虧心?”
虧。但是他師祖不老。夢裡見過。
蘇煜最近反複做兩個夢,一個是噩夢,另一個,和師祖有關。
他總夢到這位英年早逝的師祖在一間空蕩幽靜的書房讀書治學,前晚,還在夢中因為小腫瘤根切的問題跟對方吵過一架。
師祖真人很帥——吵架也不影響這一點,但反複夢見,再帥也讓人心裡發毛。
何況,過于逼真的夢據說是精神分裂的先兆。
蘇煜攥了下手指,努力不去想什麼夢。
他還年輕,還不想瘋。
“别吵我。”他撇開嗡嗡念叨的程覃,走進手術室,伸手讓護士給戴手套,強迫自己專心,看向手術台。
“誰吵你了,是你們先冤枉人。”程覃緊跟在蘇煜身後,隐蔽看了眼他手腕上那條刺眼的疤痕,小聲了些,“你有把握吧?”
蘇煜不想搭理他,抿緊唇,張握了下手指。
他很好。和以前一樣好。
深深呼吸,蘇煜壓下雜念,也壓下那絲若有若無的癢意,走向手術台。
此刻一切靠後,蘇煜眼裡,隻有手術。
但是,走往手術台的過程,他卻恍惚了下:“師祖?”
他看着眼前挺拔的身影,緊緊皺起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