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畫手術過程?”
陸回舟的書桌上攤開不少紙張,蘇煜已經看見,紙上畫的是機器人手術的一些器械和步驟。
看步驟,這是台前列腺切除,寥寥幾筆,配以圖畫,整個手術過程清晰再現,旁邊還以小字注明了細節要點,比如神經血管束出血時,如何封閉創面可以避免神經損傷,比如用持針器放置血管束帶後,如何鎖住吊帶尾端,防止束帶脫落……
個别細節,甚至是蘇煜這個“老手”的盲點。
蘇煜本來還想賣弄一下,幸好還沒開始。
他師祖還是他師祖,學習和領悟能力有點吓人。
“身體有沒有事?”蘇煜在看圖畫,陸回舟則在看他的虛影。
虛影是半透的,能看出衣着神情,卻看不出氣色。
“有事,”蘇煜答,“差點憋死。”
“抱歉。”陸回舟凝眉。
“開個玩笑。”蘇煜扯了下唇角,“師祖怎麼這麼好騙?”
陸回舟捏了下手中筆,聲音沉靜:“都有哪些東西過敏?”
他找“慫包”要過蘇煜的過敏源,沒想到還有疏漏。
“魚蝦蛋奶,蔥姜味精,還有堅果豆類,你吃的巧克力裡有堅果,”蘇煜說着,憧憬問,“好吃嗎?”
陸回舟神色複雜看他一眼:“沒留意。”
他隻因當時血糖低才吃了一顆,并沒注意味道。
蘇煜略感失望,但很快又丢在腦後:“師祖問我過敏原,又畫這些,是不是還想借我身體用?”
他說着,語氣得意:“我們21世紀的花花世界比你們這兒好吧?”
“我們這兒大約也不差,起碼能把你吃撐。”
陸回舟右手畫着畫,左手把桌上的消化藥瓶挪了個位置,正對着蘇煜。
蘇煜頓了足足兩秒,憋出一句:“你的嘴跟着我可享了大福了。”
說完見陸回舟擡起頭來看他,他臉不變色心不跳,鎮定轉移話題:“以防萬一,要真的還能換的話,您能不能不要瞎做客?”
陸回舟思索了一瞬:“通訊錄上,她是你母親。”
“确實是我媽,但我跟她不親。”蘇煜直截了當說。
陸回舟看他一眼:“知道了,抱歉。”
道歉倒也不用,蘇煜沒那麼小氣。“劉青的病理結果出來了嗎?還有梁樂——”
說到這兒,蘇煜看向陸回舟脖子和右手上剛結了薄痂的傷痕,稍有心虛:“那什麼,事急從權,師祖你的傷沒事吧?”
“傷沒事。”陸回舟沉穩答,“不過是醫院上下都在議論[我]上樹救人的英姿。”
“他們覺得我——您帥嗎?”蘇煜咧了下嘴,在陸回舟看過來時,又壓住,清清喉嚨,“這道疤又是怎麼回事?”
陸回舟頸後,那道新鮮傷痕往上兩指,有一道陳年舊疤。
“小時傷的。”陸回舟擋開他戳向自己後腦的手。
忽然之間,蘇煜再次感到他身上那種和人隔着層什麼的距離感,收回手,退開兩步。
陸回舟頓了頓,放下筆,專心跟他說話:“梁樂不要緊,劉青的病理結果出來了,腎細胞癌,切緣全部陰性。”
全陰性蘇煜不意外,但還是松了口氣。
“他兒子找您鬧沒有?那家夥反悔了,想給他老爸再來一刀。”蘇煜問。
“我跟他談過了,他答應按原計劃來。”陸回舟答。
“您怎麼忽悠他的?”蘇煜揚眉。
“我不[忽悠],”陸回舟看向他,“據實以告。”
“據哪個實?”
“一側患腎癌、對側也容易複發的[實]。”陸回舟說。
“這麼簡單?”
“還有關于腎癌行部分切除術的病例報告、國外醫生關于孤立腎腎癌複發的擔憂和探讨。”
“有這個[病例報告]?”蘇煜思索。
“有。”陸回舟本來就在搜尋整理這方面資料,确實查到了一篇,盡管那例報告,病人是先天孤立腎,才選擇了部分切除。
“也有這個[國外同行]?”蘇煜又問。
這次,陸回舟沉默了一瞬。
“您這叫[不忽悠]?”蘇煜開了眼界,在對面椅子上跨坐下來,咄咄逼人看向陸回舟。
雖隻是道虛影,但也五官清晰,雙眸犀利。
陸回舟曾設想他的靈魂注入他的身體是什麼模樣,現在他知道了。
原來是一把漂亮匕首,現在是一把開了刃的漂亮匕首。
陸回舟喉結滾動,轉開視線,繼續在紙稿上勾勒:“你來自2025年,也算[國外同行]。”
蘇煜愣了下,笑了:“您老人家邏輯很自洽。”
“我之前說您食古不化,實在是冤枉您。”蘇煜說着,還真心有些佩服,“您看着也不像擅長溝通的,怎麼招兒這麼多,什麼家屬都能說服?”
“我能說服劉滔,有你的功勞。”陸回舟平靜道。
“我什麼功勞?”蘇煜奇怪問。
大概是上樹的功勞。
就是他從樹上下來時,劉滔對他的印象似乎發生了某種轉變。
然而上樹并不值得鼓勵。
“你對他父親的病用心,他自然能感受到。隻要客觀認真,大部分家屬不難溝通。”陸回舟說着,筆尖微頓,“茂茂,是怎麼回事?”
蘇煜臉上的笑瞬間淺了:“沒怎麼回事。”
“是我一個病人,腎母細胞瘤,術後兩個月複發,多髒器轉移。”
他話語簡潔,明顯不想展開多談。
出于禮貌,陸回舟不該多問。出于習慣,他也很少跟人交心。
蘇煜說他不擅長溝通,不全對,也不全錯,他不是不擅長,是不感興趣。
但此刻,他還是多說了一句:“道理是跟能講理的人講的,講不通的就另尋他法,不要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