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陸回舟此刻剛踏進呼吸内科的特需病房。
秋冬季節,呼吸科正是爆滿的時候,走廊塞滿了臨時床位,特需病房卻是單人間,安靜、整潔,一拐進來,像進了世外桃源。
然而住在這桃源裡的人卻并不見滿意。
他叫陸起元,年近七十,頭發灰白、面色威嚴,不帶一絲笑意靠坐在病床上,鼻下帶着氧氣管,氧氣通量開到了最大,但他的呼吸仍肉眼可見的吃力。
他有肺病,特發性肺纖維化,這是個漸行加重、沒有逆轉的病,将讓他呼吸越來越困難,并最終把他憋死。
當然,把他憋死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現如今他還活着,隻是一天比一天難捱,一天比一天暴躁。
看到陸回舟進來,他面色不善:“你還知道過來?”
守在床邊的年輕護工看了眼陸回舟,又小心翼翼看了眼床上這位據說是副部級領導退休的大人物,埋頭回避出去。
陸回舟很鎮定:“您缺什麼,我明天帶來。”
他語氣平靜,不帶嫌惡,但也沒有親近。
雖然眼前的人是他生父,是他世上僅存的親人。
“我什麼也不吃,讓你氣,氣也氣飽了!你幹的這叫,什麼事,讓人怎麼議論你?怎麼,議論我?”
陸起元邊說邊喘,陸回舟無動于衷等他說完,不急不緩問:“您說的是什麼事?”
“什麼事?你拿錢,買命,給人家亂,亂做手術的事!”
陸回舟神色稍冷:“您聽誰說了什麼?”
陸起元沒有回答。看見陸回舟微蹙眉頭,他心中升起一股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他最看不慣陸回舟那份平靜,他總是沉緩從容,像足了他的母親、外公、舅舅,就是沒有一點像自己這個父親,沒有一點剛健和爽利。
“你要上進、要多出成果是好的,但越是,越是關鍵時候,越不能落人把柄。手術事關人命,不能你想,想創新就創新。”借着這份快意,陸起元氣也不怎麼喘了,指點起江山來。
陸回舟大約聽懂了。劉青的手術,醫院裡恐怕起了什麼流言,有人跟他這位父親說了什麼。
有機會跟他說這些話的人并不多。
陸回舟思考時,陸起元還在繼續:“你,拿錢堵家屬嘴,也不對,錢你是動的,你舅舅那個什麼基金吧?”
“那是基金,不是哪個人的,小金庫,你這樣不講原則,将來怎麼,服衆?我看,基金委員會,你就先退出來,專心準備,準備提副院長的事,趁我現在,還說得上兩句話——”
“不勞您駕,”陸回舟打斷他,聲音不急不緩,但格外冷淡,“我說過不會參加競選,我這樣不講原則的人,不合适。”
“你——”陸起元吐出一個字,臉忽然紫紅。
他又悶上了。
胸口悶,悶了塊大石頭,心裡也悶,悶上一層他許多年都甩不掉的陰雲。
陸回舟那句“講原則”,實在意有所指。
那是1968年,那場“紅色風暴”把他們全家都卷進風眼,尤其是成分不好的嶽家。
嶽父本已病重,倒也沒受多少罪就走了,可他留下一室藏書,不知怎麼被“衛兵”們聽到消息,搜到家裡來。
書在暗室,藏得隐蔽,“衛兵”們找不到,遂在家裡打砸洩憤。
陸起元出身一個江南小城沒落的士紳家庭,雖不及妻子家族詩禮傳家數代,但也遠不夠“根正苗紅”。彼時他們這樣的人,各個誠惶誠恐,如履薄冰,隻盼自保。
陸起元至今以為,自己并不算大錯。
他被風暴魇住了,被打砸鎮住了,滿腦子“坦白從寬”,主動指出了那室藏書的位置。
他沒想到,一向柔弱的妻子竟會撲上去阻攔。
阻攔當然是徒勞,非但徒勞,随書一同被帶走的,還有就地成為了“現行□□”的妻子。
六歲的陸回舟攔着要護他母親,轉眼就被“衛兵”甩到了五鬥櫥上。
當陸起元弄明白發生了什麼,從一片狼藉中拉他起來,捂住他的後腦勺要給他止血時,他看他的眼神,再也不像個孩子。
“要講原則,破四舊。”不知怎麼,陸起元當時竟神色嚴肅,說出那一句話,好像他真心那樣相信。
那之後過了三個月,妻子被送回了家。她遍體鱗傷,不知當中哪一處使她神志不清,在家昏迷三天後,她去了。
陸起元原本已把這一切剮除了腦海。
就像這個社會也把那十年當做不存在。
那時他身不由己,命不由己,心亦不由己,當然是不該算數的。
風暴結束後,他更了名字,他原名陸栖園,那是渾渾噩噩、滿腦子風花雪月的父親給他起的,他更名起元,從此兢兢業業,在工作崗位上忘我地拼搏,十幾年間為國家和民族的事業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
那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