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入夏,即使臨近黃昏,日頭依然很足。
沈将行蹲在屋頂上,挽起袖子将瓦片整整齊齊碼好。
屋頂寬闊沒有遮擋,陽光直直照射下來,曬得人一身汗,他做會便不得不停下來擦拭額角留下的汗珠。
又因站得高,他每次停下時,一擡頭便能看到院中的孩童纏在沈聽荷身邊。
有時是陪年紀小點的坐在地上用木頭搭房子 ,有時是給被逗哭的小女孩主持公道,有時又追着調皮搗蛋的滿院跑,遠遠瞧着熱鬧得很。
另一邊的梧娘發現他總往下看。
順着他的視線,不由會心一笑,随後便自顧自說起來。
"這些孩子們很喜歡聽荷妹妹,她每月都來看他們一次,隻不過日子都不固定。”
“她沒來的時候,孩子們便總是在門口等着。"
她邊說邊觀察着沈将行。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聽他接話,梧娘便知道自己心中猜想大緻對了,他眼中對沈聽荷的好奇根本藏不住。
"大概兩年前吧,她逛東市時與家人走散,我一開門便見她蹲在我店門前。”
“當時那可憐樣跟我院裡這些孩子沒區别。"
“我問她為什麼選我的店,她說我店的門頭最敞亮。”
回想起初遇,梧娘說着說着便笑了,她至今都還記得那時的畫面。
沈聽荷當時的穿着打扮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臉上卻是蹭了很多灰,很是狼狽。
跟在她身後進來時嘴上還一直說着,日後必定報答。
起初梧娘對她說的這些話不以為意。
可後來到了窮途末路之時,沒想到沈聽荷真的會出手相助。
似是有些感慨,梧娘也轉頭看向院中。
"她常光顧我的生意,一來二去便熟了。”
“在繡坊最艱難的時候,也是她幫的忙。"
一旁的沈将行低頭修整屋頂,側耳靜靜聽梧娘說着。
"這些年戰亂越來越多,生意也越來越不好做,滿屋子的稚童等着我喂,一個小小的繡坊撐不住這麼多人。"
"就在我打算關了繡坊,帶着孩子們往西去碰碰運氣的時候,她抱了個箱子來找我。"
"那時候她個還沒現在高,抱着箱子連路都看不見。”
“進門時還被門檻絆了一下,滿箱子的字畫首飾就那麼掉了出來。"
說到這,梧娘還擡手指了指門口。
沈将行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似是真看到了當時的畫面,嘴角微不可查地揚了揚。
“我哪見過那麼多值錢玩意兒呀,當時都快把我吓死了。”
她打趣了一句,又接着往下說。
"像他們這些出身士族的,不緊着百姓剝削都算良善了。”
“她拿着那些東西要我去當掉換錢時,真的很像菩薩顯靈送來我身邊的神女。"
"我是從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什麼樣的人都見過……”
梧娘停頓片刻,回頭看向沈将行,再開口時,聲音中帶着明顯的警告意味。
"不管你是什麼人,有什麼目的,若對她不利,即便搭上全部我也會護着她。"
話鋒一轉,她的聲音驟然冷了幾個度。
在她看來,這個所謂的堂兄目前不像壞人。
沈将行手上的動作一頓,緩緩擡頭對上梧娘的目光。
臉上已全然沒有方才的自在,眼底也湧出一抹化不開的陰郁。
"你們好了沒呀!"
就在他思考怎麼回答時,沈聽荷的聲音從下面傳來,生生打斷兩人間的暗流湧動。
"馬上下來!"
梧娘不愧是商場裡摸爬的,她迅速恢複如常,笑着回應下面的人。
轉身離開之前卻再次對沈将行說:"沈公子聰明靈秀,泥瓦匠的活更是做的精妙,他日定能前途無量。"
沈将行看着人離開,許久才沉沉歎了口氣,沉默着将最後幾片瓦鋪完。
大意露了馬腳,也低估了梧娘的洞察力。
沈聽荷在下面又喚了幾聲,他這才起身下去。
兩人來到院中時,沈聽荷為他們端來水,互相對視一眼,誰都沒提方才之事。
過了黃昏,天空一下子暗了,四面八方的烏雲将日光攏住,風雨欲來。
沈将行站在車邊,看着沈聽荷同孩子們一一道别。
一個小女孩從她身後探出個腦袋,是先前被沈聽荷拉着手同他說再見的小姑娘。
好像是記得他了,小姑娘定定看了他一會,又怯生生伸出手同他揮别。
見狀,沈将行有一瞬間愣神,猶豫片刻後,也朝那小姑娘揮了揮手。
"走吧。"
沈聽荷歡快地走到他身邊,神采奕奕的模樣 ,一點兒也不像陪小孩玩鬧一整天的人。
青谷為他們掀開簾子,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
一路上沈将行都在想梧娘方才的話,外人看來,他此刻的神色有些凝重。
坐在一旁的沈聽荷幾次想開口,看到他的表情又憋了回去。
幾次欲言又止,沈将行即便想得再入神也注意到了她。
他轉頭看向沈聽荷,示意她有話便說。
"今日之事...堂兄能不能..."
"停車!"
沈将行突然朝車外大喊了一聲。
沈聽荷被他突然的喝聲吓了一跳,話被打斷了隻能空張着嘴,餘下的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
車夫聽到聲音連忙拉停馬車,青谷的詢問同時隔着車簾傳進來。
"公子,何事?"
未等回答,沈将行便迅速起身下車,另外三人都被他搞得一頭霧水。
隻見他跳下車後,還不等站定,便直直朝河堤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