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鹿冥玄便抓住了雨霁的腕,欲将她帶回家去。
可方才踏出幾步,就聽得屋中傳出一聲含糊的酒音:“誰在外面?”
一時情急,鹿冥玄将雨霁往身旁堆積的雜物和水缸那兒一推一按,并在唇間用食指比了一個“噓”的手勢,小雨霁明了,沒再出聲。
帶了滿身酒氣的鹿興炭搖晃着身形踏出,見是鹿冥玄,怔愣片刻,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而後試探道:“黝娣啊,你在這做什麼?”
鹿冥玄笑得和善:“沒什麼,不過是家門口跑過了隻蟲兒,追着它來的。”
鹿興炭默默念着:“方才啊,那就……那就好……”
鹿興炭又道:“對了,你可知,你那混賬弟弟回來了?”
鹿興炭眉頭緊蹙,自顧自地“唉”了一聲,道:“你是不知道啊,你弟弟這小子是有多麼不懂事,他竟在外換身成了個地表人……”
“這地表人壽數太短了,你見了他可要好好說說他,爹也老了,除爹外,你們姐弟二人就是最親的人了,他有困難你可要多多幫襯着他些啊,大戰之後他一直流落在外,應是吃了不少苦的……”
鹿冥玄扯了扯唇角,露出了一個不知是何表情的笑,道:“好。”
鹿興炭見狀,頗為慈愛地拍了拍女兒的頭。鹿冥玄雖然面上帶笑,可她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往遠離男人的地方傾了傾。
鹿興炭垂了手,鹿冥玄低頭行了一禮,恭敬但疏離,道:“既如此,女兒回家了。”
鹿興炭滿目笑意,道:“好。”
鹿冥玄轉身,而後她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忽然回過身來,道:“對了,我現在叫鹿冥玄,往後也是,之前您和母親給我的那個名字便不要叫了。”
鹿興炭忽而笑道:“爹爹這不是一直覺得‘冥玄’這個名字有些不太女子嘛。” 他話聲中帶了七分酒意,三分親昵。
鹿冥玄聲輕,卻帶了不容人拒絕的堅定:“女兒覺得,任何人的名字不需也不應被打上性别的标簽。”
鹿冥玄一聲笑,而後低聲叨咕道:“小女娃娃就是事多昂……”
“我叫鹿冥玄,還麻煩您記得一下,謝謝。”言罷,她朝鹿興炭深深鞠了一躬……
鹿冥玄目送鹿興炭離去後,便去那雜物那兒尋了雨霁。
漆黑一片的夜中,少女向冰冷的石雕人伸出了手,在雨霁的手觸碰到鹿冥玄的那刻,一陣排山倒海的暈眩感向黎攸襲來。
她的眼中忽然漆黑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黎攸被一陣叫喊聲吵醒。
“黝娣——”
“黝娣,别玩那個了,快點過來學雕刻!”
石洞漆黑,狹窄逼仄。
一個年輕的赤目男人正喚着一旁擺弄着笛子的小小幼女,男人的身邊還站着一個背着孩子的女子。
幼女不過五六歲的模樣,正是小時候的鹿冥玄。男人是鹿冥玄的父親鹿興炭,而女子和小孩正是鹿冥玄的母親黎墨和她的弟弟,鹿鴉青。
這是鹿冥玄的記憶?
黎攸心中一震,但很快又平複了下來,耐心看了起來。
緊接着,鹿興炭将鹿冥玄牽到另一位赤目男子身前,道:“這是爹爹和娘親為你尋的先生,跟着他好好學,啊~”
最後的那個“啊”聽起來像是柔聲安慰,但更多的卻類似一種無形的枷鎖。
小小少女抓着竹笛的手垂落,小鹿冥玄不情不願,并不想走上前去認雕刻先生。
鹿興炭一把将鹿冥玄手中的竹笛打飛在地:“做什麼呢!快叫先生啊,怎麼這麼沒有禮貌,我們平日都是怎麼教你的!?”
那本就粗糙的笛子“砰”的一下墜了地,裂成了兩半。
鹿冥玄瞳孔一顫,眸中水光流轉,倔強上前準備撿起笛子,下一瞬,鹿興炭穿草鞋的腳碾在了她的手上。
“那是什麼垃圾東西,瞧你那眼光!你學那些東西有什麼用,能吃啊還是能喝啊,還是能賺銀錢啊!?”
拍哄着鹿鴉青的黎墨也趕忙幫腔:“你爹他說的對,黝娣啊,比起這種吃不了飯的玩意,你不如學些實際的東西,還能給爹娘補貼些家用,也好養弟弟。”
一滴清淚自小鹿冥玄的面上淌下。
“我們養你到這麼大,你學這種沒用又不入流的東西對得起我們嗎!?”
畫面一閃,場景頓變,可不變的依舊是這幾個主人公。
這時的鹿冥玄顯然長大了不少,她一個人蹲在石洞的角落,埋頭在手中的石雕上。
眼見着鹿冥玄手中的石塊顯出了清晰的物體輪廓,鹿興炭高興地眯起了眼:“黝娣雕得可真好。”
黎墨則在一旁逗弄着自己的兒子:“鴉青,我的小鴉青,快看,姐姐能為咱家賺錢了,賺了錢給鴉青買野味兔肉吃。”
鹿冥玄的手不停,她抿了抿唇,唇角不知是該揚起,還是該落下。
但她的眸下确實是有什麼東西在晃晃閃閃。
黎攸心下一痛,鹿冥玄,她又哭了……
黎攸眨了一下眼,重新看向拿着石雕的女孩。
不,不對。
堅韌的少女這次沒有落下淚,那隻是她面上無法祛除的一顆淚痣。
她從出生後就一直有的淚痣,她的父親母親給予她的淚痣。
在這個家中,作為大女兒的鹿冥玄,她選擇去追求自我,追求喜愛之物,那麼她便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要被這個家中的所有人審判。
而她的父親母親呢,首先對她進行了無下限的貶低打壓,讓她産生自卑感和無價值感,緊接着他們又使用贊許認可,把她雕成了他們想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