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貝曼的耳朵裡聽不到任何聲音,好像連空氣都因為恐懼凝固了。
她眨眨眼,分辨出母親似乎在朝自己問話。
“我不想滑冰了。”顧貝曼重複了一遍。
沉寂仍舊凝結在她的身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發音是不是正确。
“你和爸當時說過的,喜歡就滑。我現在不喜歡滑冰了,不想滑了。”
像是盛夏的雷鳴撕破天際,母親的怒吼沖破了她耳旁的寂靜,劈頭蓋臉打在身上。
“……你個倒黴孩子!不滑冰了!不滑冰你幹啥!說你學習,學習一團糟。說你會來事,平常給我擺那個臭臉子。”
教練一看事情要鬧大,連忙推開一間沒人的陸地教室,把母女倆連推帶拉地轟進去再說。
就他反身鎖門這一時半會兒,顧貝曼的母親沖破他的阻攔一把扯住了女兒的耳朵。
“跳舞,跳舞,我看你像個舞字兒。我和你爹年年花着錢供你,供給豬還能吃二兩肉呢,供你能幹啥?淨氣我來了!”
教練趕緊攔住,把倆人分開,“诶诶,别動手别動手,孩子還小孩子還小。”
好吵,好吵。
顧貝曼的耳朵裡不僅僅是母親的罵聲,還有尖銳金屬刮擦的聲音。
她以前從來沒聽到過這類聲音。
她縮着脖子往地下躲。
母親的聲音雖然能夠遠離,但那種刺耳的噪音反而愈發明顯,逐漸變成嗡嗡作響的耳鳴。
好吵,好吵。
吵得人心煩躁,真想直接把兩隻耳朵剁掉求一個清靜。
“我跟你說,今兒看人教練面子,我不說你。好好訓練,聽着沒有!”母親指點她兩下。
顧貝曼用力攀住身旁的硬物,直到手掌拍上去才意識到那是鏡面。
她慢慢直起腰,“給我報個名,别的都不用你管。”
母親原本慢慢平息的怒火顯然又被點燃了。
她彎腰一把把鞋抄在手裡,“你個小兔崽子,你再說一遍!”
顧貝曼剛要張開嘴再說一次,那運動鞋從教室一端飛過來撞在她臉上。
“诶呦!不至于啊,曉燕,不至于。”教練用身體阻隔開她們,“孩子也就是在考慮未來。這事兒好商量啊。”
“不用商量了。”顧貝曼呸了兩聲,蹭幹淨臉,“你不幫我報名,我也會去的。”
“這孩子我管不了。”她媽把鞋撿回來穿上,“誰愛管誰管去吧。”
說着她想要拉開房門就走。
被反鎖的門被砰地摔了兩下,也不知道究竟是被打開的還是被蠻力拽開的。
教練卡在門口左右不是人。他看了看顧貝曼慢慢腫起來的臉頰,唉了一聲。
“你在這兒等等啊,我等下回來。”
顧貝曼沒搭理他。
人全部走光之後,她迅速順着鏡子癱了下去。
臉很痛,耳朵也很痛,剛剛手拍鏡子那一下也痛。
曉燕是她母親的名字,這個顧貝曼當然從小就知道了。
她在櫃子上見過那些閃着光的獎牌和獎杯。雖然在自己滑冰之後才知道,裡頭含金量并不高。
可是上面都刻着父母的名字。
韓曉梅,一個普通的女孩會有的名字。
因為與另一個名字的協作,所以在當時的國内雙人滑中占盡風騷。
但她從來沒聽别人叫過母親的名字,直到剛剛教練勸架的時候。
母親教的孩子們叫她韓教練。廠院裡的同伴叫她韓阿姨。自己的老師叫她顧貝曼媽媽。
直到剛剛,曉梅兩個字甚至讓那個女人變得陌生。
韓曉梅,這個名字也像顧貝曼一樣,在每次上場時被廣播傳揚,在冰面上回蕩嗎?
顧貝曼是藝術的女兒。
即便是不愉快的情緒也能讓她順着發散出許多頭緒。
往常這些頭緒是節目最好的靈感來源,現在卻成了痛苦的根源。
手還在痛。
臉也是。
她從生下來不會走路之前先學會滑冰。十年光景痛苦與喜悅并存。
滑冰算得上生命的一部分。
若談論将一部分割舍,最痛苦難道不該是她本人嗎?
倘或媽媽願意聽她說一說理由,她是真的想要将那些見解和委屈盡數交付。
可為什麼,為什麼不能聽我說話呢?
明明這麼多年,我試着說了這麼多次,可每一次聽見的都是大人們的不在乎。
耳朵,耳朵感覺被蒙上了一層霧。
這雙為她帶來一切,又迫使她提早看透一切的耳朵啊。
即便在此刻,顧貝曼仍能聽見圍繞自身的曲調。
是她決定的下個賽季的自由滑曲目《安魂曲》。
時而輕柔,時而憤怒,恰如母親。
顧貝曼将頭用力地埋進雙膝之間,祈望這樣就可以逃避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樂曲。
但此刻,另有一道細小的聲音透過迷霧傳來。
“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