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武松正自恍惚,不想後方傳來喊叫聲,不是别個,正是施恩。那施恩搖手跌腳地跑來,剛要說話,又跄一下,武松連忙扶他穩住:“恁麼慌張?”施恩吞吞吐吐道:“大哥和二頭領打起來了!小弟等人插手不得,請兄長出手相助。”說罷,轉面朝林黛玉點頭:“姑娘好。”
林黛玉唬慌了,忙跟着去。當下三人到了寺廟前,下了石階,來到山腳酒店門前。衆人都圍着,七言八語的,鬧得天翻地覆,縫隙間有兩道隐隐來去紛亂的身影。施恩扯聲叫道:“武都頭來了,都聚着幹甚麼?”這才慢慢讓出一條路來。
隻見楊志和魯智深兩個默然對立,楊志左邊臉上一溜淺刀痕,魯智深臂膀上有傷。武松喝道:“别打了!”又扭頭掃視人群,把衆人都看得不敢擡頭。武松也不說話,冷着眼瞪了一圈,才向魯智深湊去,問道:“大哥如何不聽我勸?”又看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因說道:“幸好沒釀成大害,快回去處理傷勢。”魯智深也不回答,和武松兩個走了。
楊志目送他們離開,摸了摸左臉,看指尖有血,不免心裡頭冷哼一聲,拿兩根指頭搓着血漬,眼也不轉地盯着。少頃才擡起頭來,才發現林黛玉站得遠遠的,正望着這邊。楊志隻瞥了一下,悶聲低頭逃了。
楊志回到禅房,胡亂在臉上抹了藥,張牙舞爪地掀起被褥,咚的一聲躺下去,雙眼呆滞地盯着天花闆,漸覺眼前模糊,心緒也慢慢飛遠。發呆了半晌後,他才思考起來——楊家将後人竟然和一個五戒在身的和尚為了女人打架——當這個念頭自腦海中浮現時,他又騰地一聲坐起來,手指死死地捏住床沿,發呆的眼神也開始變得情緒洶湧了。他打心眼裡咒罵自己。
正咒罵得起勁時,他無意間朝半敞的窗戶望了一眼,發現一切都孤零零,冷清清的,就像沒有人前來問候關心的他一樣——她不來看看我嗎?我畢竟是為了她受傷的好嘛……不對,這種想法顯得好滑稽,好幼稚,我已經過了這種撒嬌求愛的年紀了,該現實一點,不要說得好像是為了她的看望才去應戰的,多沒出息啊……可是,她真的不來看一看嗎?唔,真他娘的晦氣,煩死了——他遠遠地看着空無一人的窗外,感到胸口悶得喘不過氣,心裡頭總是空空的。
“真是荒誕無稽,”他想,“她憑什麼要來看我啊?我們之間的關系……”
四周似乎散發出一股閉塞的、黴爛的、陳腐的、濕臭的、不透風的、冷酷刺骨的味道,一股像是犄角旮旯中飛滿蚊蚋的人肉餐桌的味道。是那對和武松一起上山來的黑店夫婦身上的味道。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産生這樣的幻覺,或許是因為此時他在氣頭上,卸下了所有的僞裝,内心深處對山上其他人劃分界限、無法苟同的想法暴露出來了吧。
也對,她本來是待字閨中的好年紀,如果沒有我,說不定直到今天都隻見過父親和叔叔兩個男人,怎麼可能會有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的閨閣千金願意嫁給落魄的罪犯,怎麼可能……想到這裡,他覺得全身疲軟無力,脊背似有千斤重,硬如鐵闆,根本無法軟下來。他想重新躺回去,卻無法做到。忽然一個想法掠過,他後背一顫,像鐵闆在掉入玻璃液後,在與玻璃液殘餘氣體的厮磨中鼓出一排又一排的氣泡疙瘩——她……她剛才那個眼神,是不是看到我受傷出糗後很慶幸?有點記不太清了……那個眼神是不是這個意思?我再回憶一下,好好想想……應該……是吧……否則如何解釋她站得那麼遠,而且現在都不來看望我?
此時,那些曾經讓他魂牽夢萦、如癡如醉的纏綿過往,竟成了一個持續折磨着他的、絕對不能忽視和越過的危險障礙。“怎麼會這樣!”他在内心大叫着,“也就是說,那些事情……難道這兩年來,她總是叫我哥哥,還和我有過那麼多事情,全都是假的嗎?對,她隻會在私底下叫哥哥,叫我的名字,在外人面前總是畢恭畢敬地叫頭領,不就是不想和我綁定關系麼?可是,她明明笑得很自在啊,難道也是幻覺?難道是她不敢得罪,所以一直在逢場作戲?”
他開始胡亂地深呼吸,試圖停止靈魂在緊繃的脈息間沸騰,鎮住血液在發熱的血管中跳動。
“她那麼……那麼嬌滴滴、輕柔柔,好像多吹兩下就能壞掉的樣子……肯定不敢招惹五大三粗的男人,哪怕不開心也得作作樣子,山上也沒有别的依靠,所以一直悶着不告訴任何人,其實還計較着當初把她吓暈帶上山的事……好像一切都能解釋通了……我一直以為她會慢慢接受我……接受一個……已經沒有任何功名的土匪……這種想法真是肮髒,自私,卑鄙,低賤,勢利啊!沒想到我竟這樣時運不濟……她應該是我擄來的壓寨夫人,隻配我一個人,怎麼會發展成現在這樣?當時要是不走松樹林子就好了,就我一個人打二龍山多好。可是隻有那一條路可以上山,遲早得走那片林子,唉,真他娘的倒黴……說到底,都怪生辰綱路上那七個畜牲……
好像有腳步聲,是她嗎?嘁,怎麼可能,真要來看我,早就來了,剛才站得那麼遠,完全沒有來安慰我的意思……等等!也許她是為了照顧我的名聲呢?所有人都知道我為了她才打起來,如果這時候她還明目張膽地向我靠過來,還是在大頭領同時受傷了的情況下,那麼以後我和她在這山上肯定更加步履維艱了。她會不會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暫時忍着不來的呢?她那麼聰明,總是比我考慮周道,能一針見血地看待事情,我确實不如她……不行!怎麼還在幻想?要是她根本沒有想那麼多,隻是單純不打算來看我,那我在這裡東想西想的,豈不是很滑稽?再說了,我現在哪裡還有什麼名聲,早就……可是,為何……窗外和門外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人來……為何……直到此刻,我也希望……”
他像一隻貓頭鷹似的一動不動地杵在那兒,朝面前的虛空幹瞪眼,仿佛着了魔。或者說,他本身就是群魔。一種蓄勢待發的、瀕臨爆發的、經不起試探的酸楚在他的胸膛間激蕩着,他的心髒在沸騰,思想也在不停地旋轉,并在旋轉的過程中越來越萎縮,越來越頹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