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掀起簾子,隻見面前兩個男子,左邊那人身材偉岸,目似點漆,須如黑霧,貌相端方,氣宇軒昂,有領主風範;右邊那人戴一頂桶子樣绛紅色抹眉梁頭巾,穿一領皂沿邊寬衫,腰系一條茶褐鸾帶,挂着兩條銅鍊,下面絲鞋淨襪,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潔,面白須長,氣質不俗;颀長身材,儀姿溫雅,端的是面如冠玉潘安郎,機巧心靈宋玉君。
黛玉心中料定兩位必是晁天王與軍師吳用,上來見禮。晁蓋笑道:“何須客氣。”吳用見林黛玉落落大方,十分書卷氣,有仙姿逸韻,便知她飽讀文章,絕非俗流,于是作揖微笑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林教頭已等候多時,且請進去說話。”當時幾個喽羅把黛玉的行李搬去後山,其中一個奔至聚義堂内,大喊一聲:“人來了!”晁蓋與吳用步入堂内。
林黛玉剛要過門檻,迎面一道人影飛來,顯些兒撞上。兩個都趕緊收住,各退一步,互相緻歉。又擡起腰來,黛玉仰視,那人俯視,四目相對。
面前這人生得豹頭環眼,燕颔虎須,身長八尺,胸寬膀闊,身穿一領單綠羅團戰袍,腰系一條雙獺尾龜背銀帶,顯得雄赳赳,氣凜凜。
黛玉一見他,親切之情油然而生,卻不敢貿然稱呼,恐怕認錯了人,又不好無視走開,于是氣氛頓時尴尬了。兩個都不說話,隻是面對面站着,靜了半晌。
屋裡頭有人喊道:“你們擠在那裡對暗号呢?”一時打破寂然,兩個都笑了一聲。朱貴上前指道:“這位便是林教頭。”
林黛玉忙陪笑見禮:“叔叔。”林沖欲言又止,過了片刻才道:“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互相厮認過,林沖拉着黛玉一同入内。隻聽一人叫道:“不僅侄女,外甥也想被久仰大名。”晁蓋與吳用都笑指道:“你啊。”黛玉看時,隻見一位赤倮着上身的大漢,戴着抓角頭巾,紫黑闊臉,鬓邊一搭朱砂記,雖是身材雄壯,卻面容年輕,微有些胡茬。原來方才屋裡頭叫喊的正是此人。吳用道:“這位是劉唐,因他鬓邊有朱紅胎記,人都喚他作赤發鬼。”
劉唐趕緊把頭轉過去,正眼也不看。吳用慢搖綸巾,問道:“如何這般失禮?”劉唐清咳一聲:“她是二龍山來的,那青面獸楊志是她的頭領,劫取生辰綱是我提出來的,保不齊在背後說我許多壞話,倒不如不認識。”吳用道:“生辰綱乃不義之财,我等問心無愧,何必扭捏?想必林姑娘灑落大方,縱使有過這些嫌隙,也不會放在心上。”林沖也看了林黛玉一眼。
黛玉微笑道:“多謝衆頭領義氣,依然挂念着他。他雖提過生辰綱之事,卻從不記隔夜仇,與衆頭領一樣灑落大方,自然不會背後議論。”
晁蓋笑道:“好!青面獸果然好漢,不枉如此大名氣。”黛玉心下想道:看來楊哥哥是真的威名遠揚,我以前極少出二龍山,不曾聽外人評論,還以為多少有些誇大呢。于是倍感欣悅。可又想到他提起生辰綱時的郁悶模樣,令人感慨,不禁心情又灰暗一分。
林沖拉黛玉坐在身邊,問了幾句如海的事,又問了她在二龍山的生活,魯智深與楊志近況如何。晁蓋聽她無父無母,又觀她溫柔斯文,一身氣派,舉止言談優雅得體,于是對她甚是喜歡,要認作義女。
林沖笑道:“甚好,便可與晁兄做個義兄弟,不是親骨肉,也勝似親骨肉。”黛玉連忙起身見禮。劉唐坐在後面,幽幽地說:“那我也……”朱貴道:“你外甥還沒做滿,又想做侄子了麼?還夠不夠你做的。”衆人都笑了。
正說話間,隻聽外頭一串腳步聲,有人高聲叫道:“保正哥哥,有好事怎的不說一聲?”
黛玉往門口看去,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漢子大步流星走來,身上穿個棋子布舊背心,腳蹬一雙草鞋,十分質樸。隻見他将背心向後一掀,跳起來跨過門檻,面帶笑容說道:“聽說你們要擺筵席,我來蹭個飯。”
晁蓋笑道:“誰說要擺筵席了?”那漢道:“那就是白勝哄騙我。”吳用道:“七郎怎麼來了?”那漢道:“原來軍師也在。五哥和白勝在山下賭錢,我去尋時,都不肯下桌。二哥和嫂子不知做甚麼去了。聽說你們要在聚義堂擺桌,我上來看看。”忽然瞅見林沖旁邊坐着個陌生女子,動問道:“這位是誰?好生奇怪,不曾見過。”晁蓋道:“這位是林教頭的侄女,我方才已認義她作女兒了。”又向黛玉道,“這位喚做活閻羅阮小七,與他兩個哥哥并稱阮氏三雄,都是豪爽的好男子,你可放心結識。”
黛玉細看那阮小七形容:生得古銅色皮膚,背心敞開,露出仿佛頑銅鑄就的胸肌與腹肌,一雙手臂渾如生鐵打成,肌塊昂健;雙眼皮,玲珑眼,眼尾微彎,眼仁清淨,頗有神采意氣;濃眉直鼻,腮邊略有胡須。
有一篇《西江月》,單道着阮小七的好處:
性格叛逆不羁,生來胸襟宏闊。
敢笑富貴腥髒多,酷愛殺人放火。
殺盡貪官蠢蟲,忠義肝膽報國。
閻羅橫刀向天闊,奮起掃清天下濁。
那阮小七走到林黛玉跟前,左看一圈,右看一轉,上下細細打量了幾回,忽然咧嘴笑道:“你目前在這裡有朋友麼?”黛玉不解其意。
林沖說:“我啊。”阮小七揮手道:“你不算,義父也不算,幫忙把她接上來的朱貴也不算。”朱貴笑道:“那不是欺負人麼?她才剛來,路都沒走幾步。”阮小七道:“所以我才問。”
黛玉也醞釀好了說辭,剛開口說了一句,阮小七便道:“不須說别的,别怕得罪人,你隻回答有,或者沒有。”黛玉搖頭道:“還沒有。”
阮小七指着自己,說道:“那你看我怎麼樣?”
林黛玉從不曾遭遇這般男子,何況男女授受不親,竟一時難以回答。阮小七道:“這樣吧,你就回答好,或者不好。”黛玉眨了眨眼睛:“好……”阮小七拍掌道:“行!那我們就是朋友了,請問一下你的名字?”黛玉猶豫一秒,答道:“黛玉。”阮小七笑道:“正好我是打魚的,也蠻喜歡吃帶魚,蒸的,炖的,都挺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