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嘉禮眉頭緊鎖,有無數隻蝴蝶在他胸腔裡撲棱着翅膀,馬上就要從嘴邊飛出來。他的痛苦像薔薇荊棘刺入心髒那樣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顫抖。
也許他不需要通過這種方式來取暖。可是山房那間佛堂,每次都讓他覺得冷。
山房後院那座佛堂常年燭火通明。大太太戴婉儀在那裡落發為尼。每次拜見她,翻來覆去兩句話:“若嘉澍還活着,勖家哪輪得到你這種東西蕭敷艾榮。就是你殺了嘉澍,你為什麼不給他償命。”
“媽。我沒有。”
“不要叫我媽。勖嘉澍才是我唯一的兒子。”
他是外頭抱來的,不知道生母是誰。
勖嘉澍死的那天,蓮島小媒體頭條:勖家繼承人蘭摧玉折,私生子蕭敷艾榮成赢家。
他不知道這些,從小把大太太當作親生母親。家中出事,他放棄CSBA高中男籃聯賽決賽,從舊京飛回蓮島。
勖嘉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天生的貴族,勖家的希望。他的葬禮哀榮至極。無數賓客唏噓勖家從此後繼無人。
念悼詞時,老爺子病發送醫,父親心力衰竭叫救護車,太大大幾乎昏倒。場面一度混亂,族親叔公不想沾麻煩,拄着拐杖,勒令“嘉禮小子”出來協調殡儀流程。
那年,他才十七。
葬禮捧遺像環節照舊風波不斷。
論理自然是弟弟捧遺像,但所有人将他排除在外,争得面紅耳赤。勖嘉禮以為他們隻是痛心勖嘉澍的死,争着送最後一程。
最後遺像商定由勖家旁支第五代男孫波本來捧。波本剛滿月,父母自願過繼給勖嘉澍。戴婉儀當場改名為勖勉之。
戴婉儀自己抱起勉之,命令其他人把遺像放到勉之襁褓上。勉之被擋到臉,哇哇大哭。
“媽,我來吧。”
“我兒子已經死了,你算什麼東西?”
戴婉儀突然打他一巴掌叫他滾。周圍媒體放棄埋伏,蜂擁而至。“勖家豪門恩怨”系列報道持續數月,賣到洛陽紙貴。
原來繼承人才夠格捧遺像。
此後他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勖家門外”的孩子,受盡冷眼、嘲諷,連家裡工作人員都看輕:“他?勖家有他位置嗎?晚宴誰讓你通知他的?掃興。”
當時,勖嘉禮站在門外笑了笑,淋着雨步行離開。
可能最完美的結局,是他替勖嘉澍去死。然後他們就會在他的葬禮上恸哭,勖家失去了一個好孩子,沒有白養他一場。
身在紙醉金迷的楚門世界,外頭看着珠光寶氣,其實内裡已經有了腐朽的氣息。
他已經蒼老、衰敗。被雨水浸得潰爛。
她粉色旗袍流瀉着水一樣的光澤,妩媚、豔麗,冰涼。
迷夢中,勖嘉禮滿懷粉白花朵,一群蝴蝶終于從他嘴邊飛了出來,以流離不羁的姿式,浮塵掠影,投下斑駁的影子。
“勖先生,您發燒了。”
“是麼。”
勖嘉禮披衣起身,平淡,潦草地呆坐着。
下雨的天空寂靜蒼茫。窗外大朵大朵灰藍色積雨雲在風中翻湧。鐘之夏眼底有白色鳥群飛過,它們無聲掠過面目模糊的城市、幽綠的草木,最後停留在他肩上。
鐘之夏蜷腿坐着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雨,轉頭小心翼翼的觀察他,試圖勸說:“我給您叫醫生。”
“不用,”勖嘉禮聲音很輕,“我隻是覺得冷。”
有風飒然而至,吹拂玻璃上的水珠緩緩彙成清渠小溪。他英俊的面龐有些蒼白。鐘之夏鼓起勇氣試了試他額頭,“很燙。我給您擰塊毛巾。”
房間沒有開燈,他在黑暗中拒絕,“不必管我。”
“哦,那我給您叫早餐。”
“你自己吃,我不餓。”
路過公園時,路邊有個須發皆白的流浪漢倚牆而坐,神情困苦。勖嘉禮叫司機下車拿5000MOP送過去,詢問需不需要幫助不聯絡慈善機構。然後鐘之夏結巴着祈求,“勖先生,我可不可以把早餐送給他?他一定又冷又餓。”
“可以。”車内所有的食物都給了老人。他們目送老人随慈善機構離去。
司機彙報說,那位老人曾是樂施好善的企業家,在金融風暴裡破産。無法接受人生落差,不肯回到家鄉,也不去發放免費食物的賭場。老人會多國洋文,可以留在慈善機構做工,好歹能遮風避雨。
勖嘉禮不是良善之輩。
他隻是觸景生情,想起多年前,徘徊在街頭徹夜淋雨的少年,渴望着有人伸出援手。但最終隻能……那是永世不能遺忘的屈辱。
生命是如此的苦澀。有一千場雨,就有一千種痛苦。這一生要經曆多少場雨才算完。
他不看醫生,不吃藥,不吃飯,甚至拒絕冷敷或喝水。
“您要好好照顧自己。”鐘之夏十分擔憂,半蹲在他面前,像一隻擔憂失去飼養員的德文卷毛貓,有着濕漉漉的眼睛,很容易依賴人,十分單純,馴服,乖巧。
好好照顧自己?勖嘉禮微微訝異。以前沒有人對他說過這句話。
迎着他探究的目光,鐘之夏戰戰兢兢地補充:“不能不吃藥啊,如果不喜歡吃藥,我給您沖闆藍根。”
“……”
勖嘉禮沉默地看她,沒有說話。
由于曾在幼兒園兼職,鐘之夏總不自覺地把人當小孩子哄,“闆藍根是甜甜的糖水,不難喝,您喝一口試試看好不好?”
鐘之夏眼神天真稚拙,望着他有種溫柔的固執,很容易叫人下意識地松口。
“你不用做這個,”他說,“叫他們送上來就好。”
聯絡完前台後,鐘之夏情緒忽然松懈,“可是,呆在您身邊,我總得有事做。”
“你又不是女工,”勖嘉禮語意模糊地說,“你負責陪我,就像剛才那樣。”
剛才。他是滾燙的。
鐘之夏低下頭去,面色窘迫。剛才,他的親吻洶湧而冰涼,放縱着暴戾和絕望。猶如黑夜裡升騰的白色焰火,明亮、傷感。沒有退路。
“您在那方面,非常喜歡剛才那樣麼?”她心裡軟弱而鈍痛,聲音仿佛漂泊流轉的夜風,“可不可以不要那樣。”
勖嘉禮垂眸看她一眼,平靜地反問,“你覺得呢?”
“……”
鐘之夏低下頭去,不敢說話了。
幸好客房門鈴及時響起:“您好,我是客房部樓層經理萬芳。闆藍根給您送過來了。”借着開門的機會,鐘之夏拔腿逃之夭夭。
再在他面前待下去,她可能會無法呼吸。
但開門後,精明美豔的樓層經理直接繞過她,自己端着盤子進入卧室,笑容得體,躬身問:“勖先生,闆藍根需要幫你沖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