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淩之被看得發毛，遂轉過臉對路商臨說：“今天讓二爺破費了。”
路商臨傾身，将手臂搭在桌上，撐着頭看着簡淩之。“不是合作麼，就當是為我們的生意慶祝一番吧。”
“還都是沒影兒的事兒呢。”簡淩之淺笑。“不過...”她擡起頭望着天花闆上的彩繪。“今天還是要多謝二爺了。”
路商臨聲音很輕，仿佛是呢喃一般：“謝什麼？”
“謝二爺今天能叫我簡小姐。”簡淩之回頭望着路商臨，看他眼神有些渙散，卻一直注視着自己，嘴角帶着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容。有些慵懶，不似平時總是闆闆正正的樣子。“不是大嫂，不是少奶奶，而是簡小姐。”
“這稱呼有什麼不一樣麼？”
“二爺明知故問？”簡淩之看着路商臨的眼睛，想從裡面判斷出他此刻的心情：“若是二爺覺得這些名字都一樣，又為什麼要改稱呼呢？”
路商臨沒說話，隻是低頭盯着衣服上的袖扣出神。過了一會兒，就在簡淩之以為他不會繼續這個話題的時候，他慢慢開口，聲音很輕：“在路家，你是大少奶奶。在外面，我希望你隻是你自己。”
簡淩之心裡好像被什麼抓了一下，然後就是一陣難受堵在了心裡，堵在喉嚨，出不來也下不去。她咽了咽口水，覺得喉嚨有些幹澀。想發出聲音，發出一個音節卻是嘶啞的。她剛想說什麼，卻突然發現眼前一片氤氲，路商臨在自己眼前變成了碎片，複又合在一起變成了三五個。一滴淚落了下來，掉在她放在桌上的手背上，她連忙轉過身去，來不及扯下手帕，直接用衣袖抹了一把有些斷了線的淚珠。
她在以前的世界也好，這個世界也好，她可以得到别人的羨慕、關懷、尊重、吹捧、批評，但是從來還沒有人能感受到她的内心。她為所有人活着，将心比心對待所有人，揣測每個人的内心，在每個人面前都打造一個符合對方審美标準的性格人設。臨死了，才為自己活了一次。來到這個世界，再一次成為了大海中的一葉無根扁舟，甚至連自己的身體和名字都沒有了。隻有一縷魂魄，寄居在别人的肉身中。她逼着自己每天都有事可做，在這個舉目無親的亂世苟且活着。
路商臨的話雖然隻是短短一句，卻真的如同一把鑰匙敲在了她的心門上。
路商臨看到簡淩之背對着自己抹着眼淚，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他沒有多話，也沒去打擾，隻是等着簡淩之自己緩過來後，對她說：“是我說錯話了。”
簡淩之低下頭搖了搖：“不會。”
路商臨想岔開話題，同時自己心裡也确實好奇，于是問道：“剛才看你在那育英學校門口站着，是在想什麼？”
簡淩之深吸了兩口氣，臉上有些勉強地挂着些笑：“我是在想，什麼時候我要是能興辦一個女子學堂就好了。”
“女子學堂？這倒是一件好事。”他想到簡淩之那流利而且好聽的英文：“是要教授女子英文麼？”
簡淩之抽出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也跟着笑，臉上多出了一絲向往：“國文、英文、算數、科學...男人能學的，女人也都要學。男人能做的，女人也都可以做。”
路商臨聽了這話倒是有些詫異：“我還以為你隻想着賺錢，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抱負。我雖然是男人，但是也希望有一日，我的姊妹、妻子、女兒都能不受束縛地生活在這世間，有自己的理想，靠自己的雙手。不再在家裡學那女德，而是可以去學堂讀書，去留洋，去工作。每個人都首先是自己，然後才是兒女、夫妻、父母，最後才是公民。如果一個人都不是自己，他又怎會愛護他的家庭和國民呢？”
簡淩之聽了這話大為震驚，沒想過能從一個舊時代男人嘴裡聽到這樣的話：“如果人人都能像二爺這般想，這個社會也會和諧很多了。”
路商臨卻有些自嘲：“簡小姐不會覺得我隻是在誇誇其談，信口胡說？”
簡淩之挑眉：“我還能有什麼高要求呢？大部分人連這話都說不出來呢，隻會讓女人偏安一隅在家相夫教子，繁衍後代，稍有不順動辄打罵。碰到比自己厲害的女性，就酸言酸語、惡意貶低、無中生有。終歸是自負自卑罷了。”
“看來是道阻且長啊。”路商臨給簡淩之滿上茶水推到她跟前。
簡淩之手裡一下一下卷着帕子，盯着那茶水發了會愣。
“對了。”她忽然擡頭，讓看着她出神的路商臨也吓了一跳。她從袖筒裡拽出來一塊素白手帕，遞還給路商臨。“已經洗幹淨了，二爺瞧瞧。”
路商臨笑着接了過來，直接揣進了衣兜裡。
“一直随身帶着，想着看見二爺就還給你。上次說到發簪的事兒，就給忘了。二爺别以為我是借了人東西不還就好。”
路商臨還想再說點什麼，夥計敲門進來，上了一桌子菜，中間還擺放了一籠荷葉餅。簡淩之招呼含笑坐她旁邊，在路商臨的勸說下，她才如坐針氈一般，隻坐了前三分之一的椅子。
“我也不是淑女，就不跟二爺客氣了。”簡淩之笑得爽朗，路商臨做了個“請”的手勢，她便拿起筷子夾了一大塊松鼠魚放到了含笑的碟子裡。含笑想起身行禮道謝，被簡淩之按住了腿。“行了，我跟二爺這兒都沒這麼多規矩。”
路商臨看着簡淩之自己沒吃兩口，卻給含笑的碟子裡堆成了小山，倒是有種自己被冷落的感覺。簡淩之起身拿小刀切下來一小塊鴿子，用夾子夾到了路商臨碗裡。“二爺點名要的鴿子。”她這個位置看路商臨有些居高臨下，以至于語氣都帶了些霸道：“從來沒見二少爺正經吃過飯，還以為您辟谷呢。”
“有時候忙起來來不及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