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驕傲地豎起根大拇指,下一刻,一把漁線套在他指頭上。
“那就拿出點真東西來,吹牛誰不會?”
“……”
陳唐九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三火的話變密了,不再是幾個字幾個字的蹦了。
是好事。
不過,他是真不會控偶術啊!
他偷瞄三火,卻見他就那麼負手站在台階上看着他,表情俨然一位嚴厲師長。
院牆周圍的大柳樹鋪開大片樹蔭,三三兩兩的貓咪大白天趴在牆頭上往院子裡瞅,牆根底下,陳岸,甯甯和老光頭站成一排,隻等他一出手就鼓掌加油。
觀衆略多,陳唐九舔了舔嘴唇,趕鴨子上架地抖了抖手裡的線,用力一掙,木将軍“轟”的一下,倒了。
他趕忙跑過去扶,結果,線又打結了。
圍觀三人都是一副不忍直視的模樣,甯甯更是誇張,一手捂眼睛,一手捂住了嘴。
三火皺眉,一貫清冷的聲音忍不住拔高:“控偶術不需要任何道行,手熟即可,你連這都做不到?”
陳唐九眼神亂飄:“這不是時間長不用了嗎?那能怎麼的?我練上個三五日,找回感覺就好了!”
三火冷哼:“你确實得練,昨夜要是有這木傀,何至于那般狼狽?”
“行了行了行了!不就是練習嘛,牛什麼?我也是傀門傳人啊!”陳唐九不耐煩打斷他。
心中卻驚訝:真的假的?這破木頭疙瘩又蠢又笨,能比來無影去無蹤的紙傀厲害?
等三火轉身進屋,他才想到什麼,朝屋裡喊:“今晚有鬼市啊,咱們二更出發!”
沒得到回應,他扯着嗓子喊了聲:“聽見沒?去不去給個話啊!”
話音未落,一個缺了口的蘋果從門裡飛出來,“啪叽”摔得四分五裂,牆頭上貓貓紛紛竄下來,各自叼起一塊跑了。
三火在房裡啃了一天蘋果,院子裡“咣當咣當”的動靜一直沒停,估計木将軍今天沒少挨摔。
等到夕陽把萬物染紅,廚房裡飄出食物香氣,院子裡的陳唐九招呼了一聲:“三火,開飯了!”
三火對吃飯沒興趣,但想到待會兒要去鬼市,還是挪了地方。
果不其然,木将軍的铠甲摔出了不少癟,這會兒已經被陳唐九用控偶術弄到了邊上,扭着身子站着,而他正把手上纏的漁線往下繞。
三火看到他的指尖上仍有血珠滑下,漁線做的傀儡絲被染紅了一段,在夕陽下透着亮。
纏線纏的不對,控偶姿勢也不精準,一天下來估計拉出不少口子。
笨死得了!
陳甯燭啊陳甯燭,你可真是老馬失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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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七年,在山西有個名為雨夜鎮的偏僻小鎮,坐落于周觀山腳下,本是山清水秀、物産豐饒之地,鎮中百姓世代以砍樹打獵為生。
但自打鎮裡來了一戶望族,一切都變了。
望族姓曲,人稱曲老爺,聽說曾在京中有些人緣,見雨夜鎮氣候宜人,專門來養老。
然而人心不足,見到這桃源般的地方,曲老爺貪念漸生,花錢雇人伐木狩獵,運至山外大城,賺的盆滿缽滿。
山中樹木日漸稀疏,山貓野獸行蹤全無,終于有一日,山神震怒。
那夜,月黑風高,伴随着周觀山中驚雷炸響,無數妖物從山隙間湧入鎮子。
熟睡的人們被驚醒,哭喊聲、慘叫聲響成一片。
曲家三層高的主屋被樹妖推倒,妖獸剖開人類的胸腹,燭火不慎點燃了房子,風一吹,從街的一頭燒到另一頭,整個鎮子頃刻間血流成河,烈焰翻滾。
鐘燊背着包袱途徑此地,老遠便覺得妖氣彌漫。
定住腳步仔細打量,隔着周觀山便見到山的另一頭濃煙沖天,心道不妙,随手化了隻紙鶴,乘鶴飛去。
下方的場景簡直人間煉獄,哀嚎聲沖撞着鐘燊的腦海,他于心不忍,從貼身的布口袋掏出豆子,撒出一把豆兒兵。
豆子落地便化成虎豹豺狼,跟妖獸戰在一處。
妖獸雖洶猛,怎奈豆兵無窮無盡,不會流血也不會痛,最終在天明前,妖獸敗退回山中。
日出時分,晨曦照亮滿目瘡痍的鎮子,偶有三三兩兩的人從廢墟間走出,見面相擁而泣。
忽然,有人叫了聲:“是仙人!”
初現的朝陽映出天上的異樣輪廓,衆人擡頭望去,隻見一位衣袂飄飄的仙人正騎着仙鶴停在鎮子上空。
他身形清瘦修長,如玉的面容隐隐帶着一股疏離,陽光從他身後灑下,為他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和光暈,透出淡淡的悲天憫人之息。
“仙人”拍了拍仙鶴的脖頸,它便展翅落下,衆人紛紛拜倒,不敢直視。
“誤會了,在下隻是個過路的。”鐘燊扶他們起來。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一拂長袖,周圍的猛獸“噗”的變回豆子,就連仙鶴也變回一個小小的紙偶。
他朝怔愣的百姓抱拳:“在下傀門鐘燊。”
“傀門?”百姓們面面相觑。
鐘燊腼腆地抿了抿唇:“傀門新立,目前隻有在下一人,在下雖自稱掌門,但也隻能差遣自己做的一些小物件,見笑了。”
衆人這才發現,地上的豆子并非豆子,而是用豆子雕成的各種栩栩如生的猛獸。
他們倒是聽說過,當今世上有禦獸門,神降門,道門,咒門,卻從未聽過這傀門,但見實力,恐怕不比那名門大派差。
“各位,在下要繼續遊曆天下去了,就此告辭,此山中并非久留之地,還望各位早做打算。”
聞言,衆人目露哀戚之色。
逃是該逃,隻是在這周觀山腳下生活了一輩子,家人又屍骨未寒,總歸是不想離開。
人群靜默許久,忽然有一名衣衫褴褛的青年蹒跚着擠出人群。
鐘燊正要走,不由又被他挺拔的身姿拉回視線。
青年看着比他年長幾歲,鼻梁高挺,五官淩厲,一雙眼睛尤其引人注目,即便黑灰滿臉,依舊掩不住他雙目中倔強不屈的光。
他費力地彎身從地上拾起一枚豆子,隻見那比指甲蓋還小幾圈的黃豆被雕成了咆哮的花豹形狀,豹子的獠牙乃至于身上的斑紋都紋理清晰。
他握拳,順勢将豆子緊緊捏在手心,突然跪在鐘燊面前,垂首道:“我叫陳甯燭,讀過幾天書,我爹是木匠,剛才我全家十口都被妖獸殺了,我想跟掌門學傀術,守雨夜鎮一世安甯!”
說罷,一個響頭磕在地上:“求師父收我!”
鐘燊被他極力掩飾的淚光晃疼了心髒,這才發現,他從後腰到膝彎被撕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全是血。
那天,他收下了陳甯燭,并在雨夜鎮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