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顔書的講述之後,許行雲點了點頭,溫聲道:“我已知曉。你且在此處好生休養。晚膳時我再喚你。”
說罷,許行雲便準備起身而去了。臨走前,他還很貼心地将微微散着熱氣的茶水推到顔書面前,道:“方才你說了許久,喝點茶水潤潤嗓子。”
顔書被他這有些貼心的舉動吓了一跳。她遲疑片刻,才端起茶杯道:“謝謝師尊。”
許行雲點點頭,沒再說什麼話,轉身離開了。許行雲走起路來很輕,像一片雲似的飄出了屋子。
顔書仍然端着許行雲遞過來的茶杯,上面的水汽飄上來,凝在她纖長的睫毛上,結成了細密的水珠。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門口。許行雲走時已将房門關上。倚在門邊的一張桌子上擺着一個小香爐,裡面焚着香。那小香爐裡的青煙将屋子填進了一片清冽的甘甜中,但卻不似别的熏香厚重甜膩,清新淡雅,是她最喜歡的氣味。
顔書嗅着空氣中淺淡的香氣,又看了看身邊的陳設,不經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她又回到了引燈門自己的住所裡。那時候她還是萬人敬仰的引燈門主司,而不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許行雲一走,顔書立刻渾身放松下來,呈“大”字狀癱在了坐墊上。她歎了口氣,用力晃了晃腦袋,好像想把那些事情都甩出去。
果然見了故人就忍不住追憶過去。
不過好在顔書的适應能力非常強。歇息了一會,她便将那些事暫時擱置在腦後,轉而饒有興趣地在房間裡轉了起來。
顔書走到書架前。不出所料,書架上擺放的都是她前世四處收集來的詩集。顔書猜想許行雲大抵是施展了某種術法,能将記憶中的場景原封不動地搬到此地。不過此類術法最多隻能複刻物件的外形,無法将内容也一同搬運過來。因此這些詩集也應當隻是空有外殼,裡面盡數是空白罷了。
一眼掃過去,那架子上書籍擺放的順序與她前世的習慣幾乎一緻,甚至連版式都一樣。
顔書不禁咋舌,震驚于許行雲的記憶如此之佳,就連這種細節都能記住,實在是令人望而生畏。
不過,說是“幾乎”而非“完全”,是因為顔書還是發現了一處細微的不同。顔書湊到那處位置,上面擺着幾本不屬于自己的書。
既然這書不是她的,那就隻能是此處的主人,許行雲的了。她随手取下一本。書頁泛黃,看上去已有好些年頭。封皮上的書名倒是引起了顔書的興趣。暗藍色的書皮上赫然是五個暗金色的大字——引燈門秘聞。
顔書呼吸一滞,忽然覺得這書看上去似曾相識。顔書将動作放輕放緩,翻開了這本書,以避免将發脆的紙頁從書脊上碰落下來。
隻見第一頁上龍飛鳳舞地印着一排大字——天下第一你不能錯過的那些事!
下面還有一行,寫着:顔書傳。
顔書面無表情,“啪”地一聲将那書合上了。
好了。這下顔書能确定了。這本書她上輩子見過。
這所謂《引燈門秘聞》是十多年前人間廣為流傳的話本小說。裡面詳盡地描寫了引燈門裡各種秘聞。
有的是真的,但更多時候附上了凡人天花亂墜的想象,瞎編的内容不在少數。這本書裡就算是真事也被寫得無比誇大,就連本人來了都看不下去的那種程度。
彼時顔書剛在十年一度的“太虛劍會”赢得魁首,一朝初露鋒芒,可謂是鮮衣怒馬神采飛揚,引得萬人矚目。這消息一經散布出去,立刻就在人間改編成了一出話本,後來又被各路當紅小旦競相翻唱,一時是脍炙人口婦孺皆知,幾乎人人都能背上兩句裡邊的詞。
她不僅是魏長青門下最年輕的弟子,也是最天賦異禀,驚才絕豔的一位。後來沒過幾年,魏長青又命她為東境主司。那段時間可謂是顔書一生中最意氣風發的時刻。全天下贊揚她的文章滿天飛,她打哪兒經過哪兒就是一片驚歎。
有關她的書籍更是層出不窮,隻要書本上提了她的名字,立馬就會被一搶而空。因此寫書的說書的都三句話不離“顔書”,這本書便是那段時間遺留下來的産物之一。
太虛劍會後,無數人帶着禮物蜂擁而至,拜師的求助的擠破頭想一睹她風姿的,應有盡有,幾乎要把她門檻都踏破了。顔書被擾得不行,常年閉門謝客不出,幾乎想找個清淨地将自己釘進去。無暇出門,顔書自然也不知道人間已然發展成了個什麼樣子,更不知道這些書本将她說得有多天花亂墜神乎其神。
可惜她還是知道了。
起因是她發現自己的小徒兒許行雲時常抱着一本書全神貫注地看。每次旁人靠近,許行雲都會捧着書躲起來,從不告訴顔書自己究竟在讀些什麼。
顔書好奇得心癢癢。一次許行雲捧着那書坐在樹蔭下正看得津津有味時,顔書挂在他頭頂的樹枝上,用劍鞘挑走了許行雲捧着的那本書。
那還是顔書第一次從許行雲臉上看到這麼多的表情。茫然、震驚、尴尬、害羞、憤怒等各種情緒同時出現在他臉上,這些表情混在一起,好似打翻了的調色盤,用精彩紛呈來形容毫不過分。許行雲一張白皙的俊臉更是瞬間漲得通紅,耳垂遭殃得尤其嚴重,幾乎是鮮紅欲滴。
顔書捧腹,笑得幾乎要從樹上摔下去。但當她看清那本書上的内容時,瞬間就笑不出來了。
那本許行雲愛不釋手,從不許他人觸碰的書,正是她現在捧在手上的這本《引燈門秘聞》!那書本上磨損最嚴重,幾乎要被人翻爛了的幾頁上,明晃晃地寫着“顔書”兩個大字。
看清楚書頁内容的瞬間,一向自诩“任他八面來風,我自巋然不動”的顔書破天荒頭一遭覺得自己眼前一黑,腳底一個釀跄,真的從那樹上摔了下來。